一切只是一个误会。
墨琴说她看到朱敬伦睡着的时候依然眉头紧锁,似是有什么难言之事。
墨琴说,她曾经见过一个官人,那官人说,这世上最难吃的两口饭,一口是皮肉饭,一口就是公门饭。墨琴说他觉得朱敬伦身上有一股公门气,所以觉得朱敬伦应该是吃公门饭的。
气质这种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但它又确确实实存在着。
朱敬伦前生混迹官场半生,身上确实有一些公门的气质,至于说21世纪的官场,跟清朝的官场有多少不一样,说真的本质上没什么区别,所以那些气质也很相似,结果被墨琴给觉察了出来。
虽然墨琴也许只是随口一说,但朱敬伦也不得不佩服这女人的敏感。
“姑娘好眼力!在下确实在衙门里办差。”
既然对方不是打探到自己的身份,同时没有察觉到更多的东西,朱敬伦反倒不用隐瞒,他的明面身份并不需要隐藏起来。
墨琴笑道:“既是在衙门里办差,想必公子来找奴家,也是为了巴大人吧?”
巴大人就是巴夏礼,有人称他巴鬼,有人称他巴大人。
朱敬伦一愣,这墨琴竟然细微处就能猜到这些,他真的有些吃惊了。
墨琴接着道:“看来奴是猜对了。只是公子见谅,奴家不能给公子引荐巴大人。非是奴家不愿,只是巴大人不许。”
朱敬伦立刻明白,看来想通过墨琴跟巴夏礼牵上关系的人还不少,至少有商人,或者一些渴望前程的读书人,第一次大烟战争的时候,就有书生给洋人写信,希望得到洋人资助,让他去考科举,表示将来做了官会如何如何报答云云。古代读书人的节操诡异莫测,有文天祥那样的忠贞之士,也有洪承畴那样的变节之辈。这不值得奇怪。
此时朱敬伦却松了一口气,看来墨琴误以为自己也是想通过她来走后门的,既然对方这么认为,他反而不用隐藏了,大胆询问起来:
“不知那巴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物?有何喜好?”
墨琴沉默了片刻,似乎用了很大勇气才道:“他,其实是一个好人。”
好人?!
朱敬伦没想到是这种评价,他心中不由触动,当日巴夏礼在大街上抓中国人辫子的样子,让他实在无法将巴夏礼跟一个好人联系到一起,同时巴夏礼对中国人的作为可不止那一桩,虽为亲眼所见,但道听途说也不少,这是一个在中国人印象中及其粗暴的人,动辄采取暴力对待中国人,包括亲自带兵清剿乡勇。
但或许就跟他在其他洋人面前表现的如同一个绅士一样,在青楼的姑娘面前,他或许也展现了他的英国绅士风度,所以对墨琴而言,巴夏礼就是一个好人。可是对千千万万的中国人,广州人来说,巴夏礼就是一个恶棍,就是一个蛮夷。
之后朱敬伦又试探了一番,可惜全无所获,墨琴显然是一个很会讲话的人,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拿捏的极好。朱敬伦甚至连巴夏礼到青楼的规律都没有试探出来。或许巴夏礼来青楼本就没什么规律,如果太规律了,恐怕在就横尸街头了。
连续三次尾随巴夏礼,朱敬伦也是在他必经之地上等着,看到他的身影后才能确认他确实出城了,几次之间相隔有时一两天,有时三五天,似乎真的没有什么规律。
墨琴很会说话,自然能消磨时光,不知不觉竟到了天微亮的时候,朱敬伦借故说自己饿了,墨琴立刻去张罗吃食。竟然还要亲自去办,看来过气的老姑娘确实艰难,要是那些红姑娘,肯定有小丫头前后伺候,根本不用自己动手做什么事情。
吃完饭,天已亮。
朱敬伦遗憾的表示时间过的真快,然后告辞离开。
没探听到更多的情报,他并不遗憾,因为他至少观察到了地形,这件事记不得,他有的是耐心。
出了月香楼,刚到大街上,却被一个人拦了下来。
昨日给他测过字的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这次没有带幌子,就那么静静的站在大街上,也没有说话,直接鞠躬到底。
“哦,先生可是又要给在下测字?”
朱敬伦笑道。
算命先生神情严肃,起身道:“在下不打算再测字了。”
朱敬伦道:“多好的营生,弃之可惜。”
算命先生笑了笑道:“在下找了一个更好的营生。”
朱敬伦道:“那就恭喜先生了。”
算命先生又道:“也恭喜公子了。”
朱敬伦疑道:“恭喜我?”
算命先生道:“没错,在下打算向公子毛遂自荐!”
朱敬伦明白了,这算命先生说的更好的营生,就是跟着自己混口饭吃,但是他凭什么,凭什么敢笃定自己会收他?
“先生说笑了。”
朱敬伦拱手一拜,不打算跟他多做纠缠。
算命先生却张开手臂,拦住朱敬伦。
接着语气飞快道:“如果在下算的没错,公子是在做一件大事。”
朱敬伦哈哈笑道:“先生说什么胡话,在下还有要事,如果先生又是腹中饥饿,在下愿助先生一两顿酒钱。就此别过。”
算命先生很坚决:“先生是要对付洋人!”
朱敬伦心中已经不冷静了,这是他最谨慎的地方,却一而再的生出警兆,连一个算命先生都随口说了出来,这让他生出一种很强烈的不安来,秘密工作做的多了,人就有些草木皆兵的条件反射。
“先生可不要乱说,莫非你想讹诈我?”
朱敬伦语气冰冷起来。
算命先生道:“公子莫怪,在下情急,在下是一番赤诚。恳请公子收留,赏碗饭吃!”
想做朱敬伦的跟班,或者叫做长随,或者叫做幕僚,都一个意思,是帮闲的。
朱敬伦道:“你且说说,留你的好处?”
算命先生道:“在下能帮公子对付洋人!”
朱敬伦继续摇头:“先生说笑了,我并没有对付洋人的意思,说不好听点,在下现在也是靠着洋人吃饭哩。”
算命先生摇头道:“公子莫要欺瞒,公子三次尾随巴鬼,这绝非巧合。”
朱敬伦心中一叹,这又是一个人精,这两天在青楼这里碰见的人精,竟比自己之前几个月碰到的加起来还多。
朱敬伦做的已经足够隐蔽,但是只怕有心人,他三次尾随巴夏礼,希望找出巴夏礼行为的规律,却不想这蛛丝马迹却被青楼门口一个算命先生给注意到了。现在这个算命先生毛遂自荐,希望跟着自己。
朱敬伦觉得,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要么收了这个人,赌一把他的忠心,要么任由这个人成为一个炸点,随时可能炸自己一下。危险的东西,要么除掉,要么干脆死死绑在身边,一个不变的原则是,绝对不能让风险失控。
但他此时并没有安置此人的地方。
于是顺手从怀中逃出一个巴掌大的荷包:“这里有一些银子,不多,二三十两也有了。你拿着先去找一个安身的地方,三天后我还会在这里。”
然后朱敬伦随即离开,这种态度就很有意思了。
朱敬伦既不告诉测字先生自己叫什么,也不告诉对方自己住在什么地方,甚至都没有问对方的名字,只扔下了一包银子,这是毫不在意对方的样子。
直接回衙门,不止是去工作,因为现在朱敬伦又开始常住衙门了,上次带着林庄夜宿张府,就被张家少奶奶下了逐客令,之后他就又搬到了衙门里,而林庄自然有自己的路子,在广州城找一个安身的地方,对林福祥势力来说并不算难。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朱敬伦的计划已经如同一架精密的机器开始运作了,他必须全力以赴,衙门更方便他第一时间得到各种消息,随时做出调整和应对。
刚到衙门口,朱敬伦就被一个人喊住了。
街角走出一个人。
“侯进!”
朱敬伦叫了出来。
他这几天还在感叹,如果有人帮自己,也不用自己一切都亲力亲为了,但他又不可能什么人都敢用,所以不时的会想一下侯进和马老三俩人,但是两个月前就让马老三给侯进传话,却一直没见到侯进来找自己,今天终于见到了,还有些意外。
“唉!”
侯进答应了一声,却连朱二的名字都没敢喊。
朱敬伦察觉到了这一点,他明显的感觉到侯进站在自己面前,似乎没有了过去的自然。
他看到侯进穿着一身破衣服,相当的拘谨,身子不自然的微微曲着。
对比一下自己,一身上号的绸缎长衫,头上还带着瓜皮帽,脚上是官靴,一身打扮相当的体面,朱敬伦明白,大概是侯进心中有心事了。
不由的上前,格外亲热的拍了一下侯进的肩膀:
“我说猴子,你怎么才来啊,老三没有带到话?”
大概是朱敬伦的热情让侯进的不适少了一些,讪笑了起来:
“话是带到了,只是一时有事耽搁了。”
朱敬伦也不追究这话中的真假,大咧咧道:
“来了就好了,正好兄弟现在忙的很,还得靠侯哥帮衬着。”
说完这话,侯进脸上又有些拘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过去的一起的穷苦兄弟,现在他却要来给兄弟做事,地位上的差距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消的。
朱敬伦也没有办法,他知道侯进是一个心思很多的人,此时也没时间开导他,而是让他先等一下,自己大踏步走回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