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鲤好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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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李氏, 也即罗家夫人李环,盯着季三昧已有好几日光景了。
他在那四个怪人中年纪最小, 也最爱独自行动,常孤身一人在沂水亭里剥莲蓬、赏山水, 并试图把自己化入美景之中,十足是个安静漂亮的孩子, 他只会在面对那位沈姓法师时摆出一副爱娇腻人的样子, 其他时候, 他仿佛和这个世界间隔着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薄膜。
这个年纪的孩子,是最易料理和哄骗的。
李环默默观察了他数日,终于选择在某个夕阳近黄昏的时分, 踏入了沂水亭内。
季三昧临水而照,神色自若,李环走近几步,才彻底看清季三昧样貌, 不由得轻轻抽了一口气。
那日她提桶怒泼“季三昧”时, 血气沸腾, 根本没注意到被她殃及的池鱼相貌几何。现在静下心来,靠近细看,李环发现他着实是个天资目美、恼人情思的小孩儿, 让人禁不住去想他的父母该是怎样的一副长相。
季三昧似乎察觉有人前来, 扭头一望, 即刻从地上爬起身来, 恭敬地施下一礼:“夫人好。”
小孩子乖巧懂事、一板一眼的情状总是格外惹人怜爱, 李环嫁与罗员外时,罗员外已是花甲之年,自然不可能再得一子半女,所以她看到季三昧这般守礼恭谨,心中就额外生了几分温柔:“荷香招虫,你要小心蚊虫叮咬。”
季三昧笑笑,撸起了袖子,李环嗅到了一丝清爽的香气。
季三昧眉眼弯弯地笑道:“师父亲手为我荼了防虫的药水,不妨事的。”
李环为他天真的笑颜所感染,唇角也勾起了一点弧度:“那日我提水乱泼,是不是吓到你了?”
季三昧摇了摇头,诚恳道:“若夫人真的对长安哥哥恨入骨髓,不会只拿水来泼,会直接拿刀来的。”
李环笑了,这孩子倒是耿直有趣得很。
“你那位长安哥哥……”她斟酌了一下言辞,“之前是做什么的,你晓得吗?”
那天,李环先后遭遇了彬彬有礼耍流氓的王传灯和哭闹搅局的季三昧,把她给忽悠瘸了,自觉是认错了人,可她回了宅院,几番斟酌,觉得不可能认错,想隔日再去寻那位叫做“长安”的小哥问个究竟,鬼车却偏偏在夜间大闹了许家宅邸,她第二日再去拜访时,许员外告知她,长安法师和另一位法师去追寻鬼车的踪迹了,不知何时方归。
无法,李环只好将视线停留在了季三昧身上。
为防季三昧听不懂自己的问题,她又在言语中强调了一句:“……八年前。”
季三昧大方地将自己剥好的莲子分给了李环一把,言笑晏晏:“八年前我还没有出生呢。”
不等李环失望,他就继续道:“但是长安师兄跟我讲过好多故事,我也不晓得您说的‘八年前’是哪一个故事呢。”
李环刚刚产生了跌入深谷的绝望感,又接住了季三昧抛来的救命绳索,心里一阵激动,正欲把八年前的事端娓娓道来,季三昧却打断了他,口吻温和,眼神澄澈:“夫人为何不去问我师父呢?我师父或许知道更多呢。”
李环咽喉轻滚几下,一张檀口里衔着无穷无尽的愤怒、无奈、悲痛,再度张口时,她把这些情绪统统强行吞咽进肚,但是语音里仍带着一丝不甘的怨气:“问他是没有用的。他与季三昧是一窝沆瀣的蛇鼠!”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季三昧果然如她所料,露出了受惊和疑惑的小表情,叼住了下唇,蓬松乌黑的额发垂落下来,将他的瞳仁衬托得愈加纯净:“夫人……”
李环脾气本就泼辣,对季三昧的怨气又经年累月地被她闷在体内,像是一块豆腐,暗自发酵,生出一朵朵腐败的蘑菇状霉菌,现如今好容易寻到了一个宣泄口,即使知道是错,她又如何能收得住。
八年前的沂州城还未具备城市的雏形,此地名唤沂水村,人杰地灵,却有些与世隔绝。
在一个将水汽全部蒸烤殆尽的夏日正午,螽斯伏在发蔫的草丛间,斯文秀气地叫唤着,还未出嫁的李环和姐姐李柔采桑归来,准备用这一垛桑叶喂饱那些长势正好的肥胖夏蚕。
就在此时,田埂那头奔来了一道身影,身影被烈日灼烤出层层暗色的重影,似乎在燃烧,连带着他的声音都变得虚幻起来:“救……救命!两位姑娘……救命!”
李环和李柔面面相觑,姐姐见来人是个孤身男子,怕惹闲话,踟蹰不前,李环却没那么多顾忌,弃了筐就大步走去,行至田埂另一头,饶是她早就有所准备,也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跳。
——一个缥色衣裳的青年倒在埂边,双眼蒙着白布,两团猩红色从布内沁出,仿佛有两穹深渊埋伏其中。
青年听到有脚步声靠近,仰起了头来,牵出了一个笑容来:“……有烟吗?”
李柔李环姐妹把青年带回了家中,给了他一把烟草,给了水擦洗净身,又找来了贴身的衣服,给了他饭和药。
而在李环不知道的地方,李柔把自己的心也给了他。
青年名为季三昧,还未摘下眼上白布时,露出的半张脸俊美无俦,已经叫人心头打鼓,等到一除下白布,擦去眼角的污血和积垢之后,姐妹两人都呆了。
她们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那时,季三昧靠在软榻上笑问:“我好看吗?”
此人的舌头利害至极,三言两语就融入了姐妹两人之间,但在她们想知道关于他的更多事情时,他的嘴就自动自发地上了一把锁,只会视情况释放出只言片语。
李柔问他为何流落至此,他答:“我来寻人。”
李柔问他所寻何人,他答:“他已经走了。”
李柔问他为何不跟过去,他答:“没力气,跟不过去了。”
李柔问他家在何方,要不要送一封信给他的家人,他答:“不必了。”
李柔问他眼睛出了什么事,他答:“没办法,它自己瞎了。”
李环觉得此人甚是没谱,怀疑他是在外头结了什么仇家。几个月前,临亭那边的战事才停,云羊正在四处围剿妖道,妖物四处流窜,横行无忌,谁知道眼前的人是什么身份。
但李柔却坚持收留了他。
季三昧在床上躺了两日,精神好了些,拜托李柔带他出去走走,李柔拗不过他,便带着他去沂水放舟摇橹,季三昧在船头坐乏了,摸到了李柔身边,说自己有些技痒,想摇一摇橹试试看。
李柔依他所言,把船桨给他,本来不指望他一个盲眼人能将船划出去,没想到季三昧竟划得有模有样,但没摇两下,他就开始出虚汗,掌心也湿成了一团。
李柔自然站起,准备接过他手里的船桨,季三昧却一个托举,将一只舟形摇橹举过了水面。
……桨头上静静卧着一朵荷花。
季三昧闻香知雅意,顺势借花献佛,托来了一桨荷香,放在了李柔面前:“多谢姑娘照拂之恩。”
那时候,李环看到李柔的脸,就意识到,姐姐完了。
自从临亭之战后,沂水村四周就多有妖邪出没,惹得人心惶惶。就在季三昧来到此地三日后,一只狼妖趁着夜色摸进了沂水村。
当外面的哭骂声和狼嗥声响成一片时,李环和李柔也顾不得男女大防,抱着被褥躲到了季三昧的房间,季三昧却很平静,盖着被子,空洞的双眼看向满月悬挂的窗外:“不必忧心,它只要一沾血就会死。”
李柔怕得不敢抬头,只把季三昧的话当安慰话听,可李环却亲眼看到,季三昧的脸颊上浮动起密密麻麻的朱砂色符箓,可符箓出现却只有一瞬之速,等李环再眨眼时,符箓已然彻底消失。
是夜,狼妖抓了一个小孩,咬破了他的手指,随即倒地抽搐,一命呜呼。
狼妖是靠吸血为生,沾了血竟然会横死当场,简直是闻所未闻。
从狼妖死去那天起,李环对季三昧的戒心就更重了,可李柔并不这样想,她将季三昧的“言灵”之能广而告之,不消数日,季三昧便变成了村人们的护身符和救世主。
世道太乱,天道混沌,能多出这样一个法力高强的修士护佑村落平安,是再好不过的了。
但是季三昧的身体很衰弱,这一点毋庸置疑。他来此地借住一月有余,前半个月还能勉强支撑着下地走走,后半个月低烧转高烧,高烧转低烧,醒醒睡睡,情况极不稳定。
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前前后后出手了七次,将来侵扰沂水的妖邪一应咒杀。
他没有什么花哨的本事和泼天的灵压,只需轻描淡写地动动嘴皮子,一切就能解决,沂村人不敢怠慢,集资为季三昧另辟了一处住所,伺候他抓药、用餐,将他奉若神明。
然而,神明却欺骗了他们。
原先在本地籍籍无名的法师龙飞安,有一女,名为龙英,和季三昧关系极好,时常来和季三昧玩闹。
某日,龙英又去寻季三昧,却再也没有回来。
龙飞安心急如焚,前去寻找,季三昧否认今日曾见过龙英,但龙英的发带却在季三昧枕下被发现。
龙飞安逼问季三昧不得,归家之后,细细梳理了这些日子来的蹊跷古怪,发现季三昧竟正在实施生人活祭之法!
生人活祭是上古逆天妖术,需童子纯阴之体、七枚妖核、再加上一个痴心之人的魂魄,这三样东西,足以使得一个修道之人法力大涨!
龙飞安将此法告知村人,李柔听说后,心中隐隐生出不安,迅速返家,发现家姐李柔躺卧在床上,脉息微弱,脸色煞白,无论怎么呼唤也无法醒来,竟已是魂魄尽失之相。
村人们闯入季三昧家中翻找,找出了一只女童鞋履。
这下证据确凿,季三昧不认也不可能了。
众怒难犯,沂水村村民试图将季三昧绑起,想要问个究竟,季三昧却不肯就范:那些绳索统统缠上了来绑他的村民;本来要烧死他的火把漂浮在季三昧身周,亮起一片可怖的光圈。
亏得龙飞安从后偷袭,一剑斩去季三昧右臂,季三昧受此重创,落荒而逃,沂水村也终于赶跑了这个妖邪。
可龙英再也没有回来,李柔的魂魄现今也不知飘荡在何处。
这故事听来着实动人曲折,李环作为当事之人,时隔多年,再次咀嚼起这个故事来,语气中仍带着穿心彻骨的剧痛:“我和家姐的确是愚蠢,竟不知当日救回来的是一条毒蛇!”
季三昧很安静地听完了李环的故事,不问其他,只关心一个古怪的问题:“那天,你们第一次遇见季三昧时,发声向你们求助的人是谁?”
提起此人,李环糟糕的面色竟稍稍缓和了一些:“卫汀。据说是季三昧的挚友。”
……卫汀?挚友?我的?
……卫汀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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