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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邺无城郭,但却西有石头城、西州城,北有钟山,东南又有青溪和淮水环绕成篱。
石头城与西州城,原为军事而筑城。
西晋危兮,北地之人,不论是世家还是流民,皆是成县成郡的南渡。建邺城池只有十里不能尽数揽阔,便大多都在城外四地居住。人多且乱,单靠建邺城的吏治已不堪负荷,司马睿便将以往的石头城和钟山设为简县,暂为兼管北地之民。待到隔年之后,便会迁流民而至侨郡。
时值正午,阳光水洒林梢,引鹂鸣啼。在通往石头城的大道上,一辆牛车正穿行于绿柳之中。正是金秋之月,道旁两侧皆是一望无际的稻田,黄澄澄的抽着条穗,在微风中翻摇着身子。一行白鸟,从远处田间飞起,直直的插入苍穹。
有人挑着牛车青帘,细瞅着那遨游于天际的白鸟,情不自禁的喃道:“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妙哉!”
车辕上传来一声赞,驾车的刘訚高声唱合:“小郎君好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他的声音较之刘浓雄厚不知多少,他又是洛阳人士,满口的洛阳正音,起伏跌宕偏又声传四方,一首七言绝句,便在他的口中遥遥的传开。
刘浓大窘,想要制止他的咏诵,又觉如此反而更是着相,便生生的忍了。而那刘訚咏诵完毕,则哈哈放笑,扬着牛鞭,抖得劈啦一声跪响,青牛鸣叫而走。
在他们刚刚走后,不远的另一条道上,有几辆牛车则向他们追去。其中有辆牛车上,坐了个高冠深服的中年男人,年约四十许,方正的面目,一条剑眉直耸入发际。丹凤眼,顾盼之间,威风异常。可是他的神色,却又显着和蔼可亲。
他叫郗鉴,是东汉御史大夫郗虑的玄孙。
去年洛阳被匈奴刘聪攻陷之时,他被乞活军陈午所获。陈午幕他高义且名威望重,想要推他为首领。他虽少时贫寒,但也是举世累阀子弟,岂肯相从,便悄悄逃跑。逃回了家乡高仄,又正好逢上饥荒。于是乎,他以往的旧友们,熟识的不熟识的,纷纷牵着牛,赶着车,带着诸多的财物前来救济。
他得了财物,自己却不留,统统分给贫穷的庶民,为此大家感恩戴德,城里的人又把他推荐为首领,足足有得一千多户人家,死心踏地的跟着他一起北下逃亡,聚集在邹山之中。司马睿封他为龙骧将军、兖州刺史、镇邹山。而这次,他从山东前来江左,则是得了司马睿的密信,邀其前来一会。
他便是鼎鼎大名的“流民帅”。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好诗呀,好诗……”
郗鉴品着诗,韵深独悠,回味深长。他在道上之时,听得这诗便让牛车朝声疾追,正好远远的看着那牛车上的车夫,大笑扬鞭,颇有豪情万丈之势。就连一个车夫都洒脱至此,那主人想必更是人中龙凤了。
车夫道:“郗公,追不上了!”
郗鉴一生,亦文亦武,是个文以载道,武以安国的人物。听得那诗,见得那车夫都是个人物,心中犹若猫抓,急急的说道:“他们是去石头城的,应该是北地的世家子弟,要去见城中的府君,追,无论如何也要追上。”
“得勒,郗公坐好!”
……
刘訚扬鞭直走,他眼神极好,早就瞅见了那一行几辆华丽的牛车,心知应该是个大人物,便故意放声咏诵。他心思细腻,又久随王导,对那些大名士的风范了然于胸,咏完不停歇,反而快鞭赶牛,造成一种随兴而咏,兴尽而去的姿态。
一骑绝尘,就待你来追!
你若不追不是名士,等你追上,说不得便能帮上我家小郎君。
刘浓在车中微阖眼敛假寐,对这一切尚且不知。而刘訚所行皆为他着想,自他昨夜称当时的王訚为王訚兄,一生受尽冷落,被人直若无物的王訚便心生感激,存心要投。亦真是应了那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车轳滚滚,穿破绿海稻田,直直的插向平原上突现的石头城。
一队差役正面而来,遥遥的看见这辆牛车,领头的是个眼尖的,瞧见这牛是上等青牛,车身亦是华丽非凡,车辕之上更描着百鸟齐鸣,其中正有一个暗纹呈“王”字。心中一惊,赶紧携了左右手下避在一旁,低着头,不敢再行打量。
贵人!
牛车与差役擦身而过,车中传出一个稚嫩的声音:“停!”
随后,一只玉白小手把帘一挑,对那车夫低语几句。车夫眉头一皱一舒,跳下了车辕,冲着那队差役便喊:“几位,可是去城西张氏别院?”
“正是!”
那领头的差役认出了牛车,不敢轻慢,竟几个疾步,行到了近前,先朝着牛车深深行礼,又对刘訚说道:“贵人可是前往石头城,去见我家府君的?若是,我这便立即回去禀报府君,开中门以迎。”
“……”
刘訚眯了眼,微一思索,已知这差役错认了人,牛车是琅玡王氏的不假,可车中坐的却不是王氏子弟。
“扣扣!”
他正欲答话,车壁传来两声清脆的扣响起,便止了话,走到车辕边将矮凳取了,扶着刘浓踏凳而下。
刘浓下了车,把那群差役一掠,慢声问道:“你们,可是到张院去拿人?”
差役低着头,眼光轻挑一眼,辩得是个七八岁的小郎君,真是好生俊美。心中更是一跳,都说王公家有美玉初璞,可比潘岳卫玠,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敢再行多看,答道:“回禀小郎君,张家二郎讼告,说其租赁流民户,打杀了他的兄长,县丞命小人前去拿人对质!”
果然如此,真是个狼心狠毒之辈!
刘浓眉锋微沉,那张二郎还真是迫不及待啊,恐怕那张恺刚被抬回去,便让他给弄死了,差役才会来得这般的快。
流民?哼!
暗暗一声冷哼,沉声说道:“不用劳烦周折了,我便是你们要拿的人,来吧!我随你们去见朱府君!”
“这!”
差役吓了一大跳,看着身前的小郎君,嘴巴张得老大,身不由已的竟往后退了一步,回望其余几个差役,他们亦都是一脸的惊相。再观那小郎君,面上不着惊慌,负手而立在正阳之中,浑身上下似玉透烟,俊的不食人间烟火。
有这般的流民吗!
差役心中苦笑,却不敢显于面色,双手作辑,恭敬的说道:“小郎君说笑了,近日咱们府君得了一卷汉碑贴,听说是袁什么安……”
他还以为这小郎君闲事没事干,故意拿他戏耍,都说这小郎君酷爱书法,便投其所好,而他是彻底的把刘浓当成了王羲之了。
刘浓眉头微皱,这倒奇了,明明是奉命前来拿人,见了人却说什么碑贴。刘訚见他不解,便附耳低语:“小郎君,他把你当成王小郎君了!”
刘浓问道:“王小郎君,哪位王小郎君?”
“王羲之,王小郎君!”
“哦,原来是他……”
刘浓晃然大悟,对哦,自己怎么把他给忘记了,那位名传后世几千年的大书法家。而此时的王羲之,应该是和他差不多大小的年岁。能被人误当成他,刘浓心中有些莫名的高兴,又带着些许畅然。
那差役听着他主仆二人的对话,一双眼睛狐疑的转来转去,壮着胆子问道:“小郎君,你真的不是王小郎君吗?”
刘浓笑道:“不是,我就是你们要拿的流民。来吧。”
他伸出了一双手,等着别人上绳。倒要看看他敢不敢拿,若真敢拿,他便会拿出卫玠的名刺将其镇住。若无这名刺,他也不敢如此冒然的去石头城。只是,那名刺能不出则不出,毕竟卫玠将它给自己,虽是防他受得欺凌,但也不可妄动。
名刺,等同于本人。自己拿着名刺所做的一切,都会和卫玠的声誉相干。
差役左看右看,反而被那双白晰如玉的手给晃了眼睛,微一顿躝,心中即定,暗道:“就算他不是王小郎君,此等风仪也绝非是流民散户,若是别的士族子弟,又岂能未经定堂便枷索上身。罢了,不可妄自惹罪。”
仍然一个稽首,言道:“小郎君身姿不凡,定不是那等奸宵流民,怎可上得枷索。请小郎君上车,小人同你一起去见过府君,一切,自有待府君定夺。如何?”
长得好看,是有优势的。
这,便是晋时!这,便是门阀制度下的评合标准!就连一个下等差役,都知道以风范而评人、定人。
对此,刘浓深有感触,跨上牛车。在刘訚的吆喝下,牛车再起,车后则跟着一队差役,不像是去拿人,倒像是在保驾护航。
在他们刚刚走后,身后不远处停着的几辆牛车也开始蹄它。牛中的郗鉴抚着三寸短须,赞道:“果真是个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如此小小的年纪,便能以风仪折人。长大后,岂不了得!”
左右一思,突然眼晴一亮,也不知他想到了啥,竟将那短须扯断了几根,都毫不知觉。
半天,他在车中大赞:“妙哉!”
……
与此同时,在呈环而围的石头城中。一个年约十六七,身着儒服的青年俊彦正斜倚在一株梅花树下,欲寐未寐。在他的身旁侍着两个美婢,一个提着小壶正往石桌上斟酒,一个挥着小团扇正给他赶苍蝇。
忽地,那挥扇的美婢慢了一丝,让一只苍蝇飞到了他的嘴边,又跳上了他的鼻子,他猛地一惊,从树下窜起来。叫道:“有了!”
斟酒的婢儿抿嘴而笑:“府君又有什么了?”
青年俊彦不悦的道:“都说了,别叫我府君,要叫我朱郎君。”
“哦,朱郎君!”
两个美婢对眼一笑,娇声而齐答。青年俊彦不以为意,起身开始徘徊,转着那梅花树走来走去,立定,笑道:“上回,东山雅集,王公出那题,我没答出来,让贺小三嘲笑了这许久。我如今思到一题,定能难住他!”
说着,他便提起树下的木屐,赤着脚就往外奔。两个婢儿叫道:“朱郎君,朱郎君莫走,刚才听见有人讼鼓,一会恐怕要过堂!”
“过堂……”
青年俊彦听得一顿,立即就像霜打了的茄子,喃喃地道:“对哦,如果是士族子弟,一会还要过堂。也罢,等下了职,我再去羞辱贺小三。”
石头城,县公署之外,那个贼眉鼠眼的庄丁正在翘首张望,而他身边站着的一个年轻男子则面带喜色,得意洋洋,他是张恺的弟弟张憦。
不错,一箭双雕。
张恺其实也是早年北地而来的流民,正遇兵马混乱,路上得遇倒尸有财,从而过江经商发家,家未成族,只有他这个弟弟。张恺一死,财物自是他来继承。而那流民女妇亦长得极美,真是我见犹怜,要是再让其婉转承欢……
想到这儿,这厮便觉身心一阵火烫,恨不得立即便将那碍手碍脚的小东西弄死。他几日前便已四处探明,这户北人还没有注籍,小东西拜会过不少的人物,却无人理睬。一个破落的士族,还想翻出他的手心?
况且,他还有县丞做内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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