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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谢云往场内走去,李侨与辛景凑等人露出戏谑的笑意,他们在等着谢云出乖弄丑的机会。
李侨在赌,他赌谢云的诗才不可能跟他的马球技艺一样高明。辛景凑同样也在赌。他赌谢云这种凡夫俗子,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作出别样的佳作。因为在他的印象里,谢云不过是一个只会写两手好字的穷酸书生。若非如此,他们杨家也不会那么不待见他,三番两次急着退婚。
若说全场对他最有信心的,恐怕只有李昭道一人。他瞥了谢云一眼,捋须一笑,旋即又将所有精神都贯注到那幅画上,再也不往场内多看一眼。
在满场的瞩目下,谢云长袖负手,缓缓往场中的书案走去,神态举止文雅优美,超逸洒脱。仅凭他的相貌与风度,便足引起许多人的好感。
世人对你的观感,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忠于人品。无论古今,一个人若想成功,容貌气度都极为重要。
走到书案跟前,谢云稍微沉吟了一下。
谢云前世国学功底颇高。他自信亲作几首古诗,其意境水平比起李侨、杜鸿渐也只高不低。只不过李侨是皇孙郡王,杜鸿渐则是世家朝士。他们的诗作只要不是差到极致,无论多么平庸都会有人热捧。
而对自己这种籍籍无名的寒士来说,平庸就代表着失败。若自己的诗作无法掀雷决电的话,等待自己的就只有嘲笑、侮辱与蔑视。
他终与这个时代的寒门子弟感同身受。对于素门凡流士子来说,他们每走一步都极为艰难。若是一着不慎,则满盘皆输。像辛景凑那种纨绔,即便胸无点墨,依旧年纪轻轻就做到六品朝官。而无数满腹经纶的才士却是怀才不遇。不是所有寒门子弟都幸运如马周,不是所有人都像马周那样可以遇到常何那样的贵人,与李世民那样的伯乐。
世态不平,不过如此。
谢云摇了摇头。若单靠自己的能力,想在一群唐朝诗人里胜出怕是不容易。事到如今,也只能借鉴甚至是剽窃一些古人的诗作了。
见谢云沉吟不定,李侨站在一旁顿时冷笑了起来,“怎么,写不出来了?你方才打马球的时候不是牛皮轰轰?粗鄙的田舍奴,真以为写诗跟你拉屎一样容易吗?”
谢云额头微汗,这位宜都郡王怎么说起话来比市井小民还要粗鄙三分?看来这群皇室贵人衣冠楚楚的外表下,都隐藏着一颗极为闷骚猥琐的内心啊……
谢云没有理他,径自铺开笺纸,毫笔轻轻往砚台里沾了点墨。
描写春天、春游的古诗并不少。抛却宋元明清四朝,仅盛唐到晚唐的诗作便不胜枚举。只不过想要从中挑选一两首足以震惊四座的名句,却是难以下手。
描写春景的古诗,最好、最多的当属诗圣杜甫的作品。只不过小杜到底是这个时代的人,谢云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剽窃他的诗作。若运气差极,正好选到一首杜甫已流传于世的诗句,那么他这辈子恐怕都得抬不起头来了。
为免弄巧成拙,谢云索性全盘抛弃盛唐诗人的作品,将目标锁定在中、晚唐诗人的作品上。
谢云抬头往周围风景略略看了一眼,灵感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他顿时勾起一抹微笑,伏到书案上挥笔疾书。
写完,他将笺纸交由身旁的程元振。李倓大步走过来,拿起谢云的诗作,呵呵笑道:“不若由小王为谢郎吟诵。”
谢云心知对方欲投桃报李,点头一笑。
李倓将笺纸递过来,眯了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随后也是眼睛一亮,顿了一顿连道:“好诗!”
满座宾客觉得非常诧异,这建宁郡王怎么念都没念,便大声夸好?李侨眉头一皱,冷言道:“我说建宁王,是雌是雄还得念出来大伙一起端详,你可别在那自吹自捧!”
李倓微微一笑,扫了众人一眼,然后朗声吟道——
“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
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
李倓诵读完,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许久之后,场内一位中年儒士终于打破沉静,大喝一声“好!”
那是兵部员外郎王缙,字夏卿。此人乃是太原王氏子弟,当朝有名的风流雅士。王缙文笔泉薮,善草隶书,书法功超初唐四大书法家之一的薛稷,一向是遐迩闻名。
他的兄长,便是当今诗坛文宗、才名冠代的王维王摩诘。
王缙瞻望咨嗟后,全场也随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叫好声。众人交口称赞,议论纷纷。
在场宾客诗文造诣虽然参差不齐,但大多不是胸无点墨之辈。都是文人雅士,又岂有不识货之理?
这首诗极其高明,此诗虽只有第二句实写春色,且描写春色时又只写柳芽一处,却概括了早春全景。后两句虽写仲春观花的惯常盛况,实际却更加反衬出早春的独特与诗人的慧眼。全诗语言精练,构思巧妙,对比鲜明,含蕴深刻,堪称佳篇。
这首诗不仅反衬出谢云对早春清新之景的喜爱。最重要一点,谢云通过这首诗,委婉表达出希望别人能赏识自己的意旨。
此诗的深层意旨是:选拔人才,应在他们地位卑微、功绩未显之际,犹如嫩柳初黄、色彩未浓之时。若能善于识别、大胆扶持,他们就会迅速成材,担当大用。如果等到他们功成志得、誉满名高,犹如花开锦绣、红映枝头时,即便人们争趋共仰,他们也不需要别人发现和帮助了。
“妙哉!”王缙赞不绝口道:“此诗纳清极、秾极之景于一篇,同时含蕴深刻,耐人寻味,实在堪称佳篇。”
李侨与辛景凑的嘴唇同时哆嗦了一下,猛然抬头凝望着谢云,脸上尽是难以置信之色。
李昭道这时放下笔来,稍一品味,却是欣然大笑。旋即摇了摇头,暗骂道:“这小子,真是贼的很……狡猾……太狡猾了……”
谢云的确很狡猾。他的这首诗抓住了“半未匀”这种境界,使人仿佛见到绿枝上刚刚露出的几颗嫩黄的柳眼,不仅突出了“早”字,而且把早春的风姿勾画得非常逼真。
此外,这首诗最重要的是融情于景,他在诗中寄托了自己的理想。他在写柳芽的同时,也把自己带入成那颗柳芽。他在写春,却把自己也带人初春的景色中。
这首诗意有所指,他是把自己比喻成那颗初露峥嵘的柳芽,文雅地希冀有伯乐提拔他。
这便是谢云的狡猾之处,也是他的大胆之处。
当着满座达官显宦的面,直率地表达自己的理想,这是他的胆大之处;而把自己的心愿志向跟诗题完美的融合起来,委婉缱绻地表达意旨,这就是他的狡猾之处。
“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杨怜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得知对自己誉声不断的人竟是王缙,谢云也是微微讶然,旋拱手作揖道:“谢王员外赞誉。”
“好诗。”王缙用玉如意敲击身前木案,举行举止颇有魏晋风度,看着风姿卓秀的谢云,淡淡道:“谢子可否根据这首诗的意境,将此诗谱成曲词?”
中国古代的诗歌,向来同音乐有相当密切的关系。如先秦时代的《诗经》全部和《楚辞》的一部分,以及汉魏六朝乐府诗,原来都是配乐演唱的。王缙此番问话,无疑是在考校谢云的诗才。
谢云稍一迟疑,点头道:“稍可一试。”
“善!”王缙命取笔墨来,旋即亲自为他铺开笺纸,拂手道:“请。”
谢云暗自苦笑,这王缙还真是言简意赅啊,难道所谓的名士都是这副样子?
李俶本来欲夸赏谢云几句,此时见王缙出言考校,便是眯起眼睛来。
谢云微微颔首,笑问道:“不知以何词牌为曲调?”
王缙微笑着打量谢云,不置可否道:“便以‘木兰花令’为调。”
本兰花令原本就是唐代的教坊曲。五代入宋后用为词牌名,调同“玉楼春”。
谢云略一思忖,便运笔于手下笺纸之中。
对面的王缙边喝酒边观摩他写诗,开始时还是神色从容,须臾之后,神色开始变得凝重,及至谢云落笔之时,他已是满脸不可思议的惊讶。
他惊讶的不是谢云的曲词,而是书法。
王缙本身便是当世数一数二的书法大家。即便他的兄长王维是天下难得的全才,在书法一道上也比自己逊色三分。以他的造诣修为,如何看不出谢云的书法功力。
“怪哉——”王缙斜睨谢云一眼,微微叹息道:“谢子的隶书奔逸超纵,神采奕扬,颇有汉隶八分之风……”
待他轻轻捧起那道宣纸时,脸色微变,一双眼目竟是无法再从纸上移开。
李俶等人见王缙如此惊乍痴狂,正要开口询问时,就听一个清丽中带着威仪的声音响起道:“王夏卿,你身为当世大家,竟在这幅画前如此失态,这是为何?”
众人齐齐扭过头,猛吃一惊,纷纷起身拱手道:“拜见虢国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