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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是一把无人操纵但却神奇的刀,在不知不觉中雕刻着花落花开,操纵着生死离别,那些青春几盛几衰,泛黄墙壁上斑驳如是再添,落叶几个秋。
某年某月某日,忘记了天气。
这是长大后的沐沐喜欢用的日记体格式。
她写过这样一句可以安静着伤心的话,什么都在变,唯有自己没变。
这话是不对的,在她身上也生了很多变顾,很多很多,都是记不住的悲伤,令她最伤心的就是疼爱她的外婆去世了。
这么多年唯一可以给自己撑起一片天空的支柱倒下了,本来就已经不幸的天堂这次彻底的坍塌了,轰隆轰隆,她看到什么在自己的眼前支离破碎,掉下来的碎屑让自己哭了三天三夜。
人们都说云朵之上住满了亡灵,她想自己的外婆也一定住在上面,只是不知道外婆为什么忍心丢下她,想她会不会想自己,会不会低下头看看自己,每次抬起头看天边的云彩,每次都要泪流满面。
她的家,依然是外婆的家,门牌号写着“梅花弄四十五号”的旧式阁楼里。
该怎么形容住的地方呢。
阴暗逼仄的胡同,发霉般的潮湿,晾在竹竿上的衣服常年不会干,滴滴答答的滴着水。
墙角里绿色苔藓,悄无声息的生成一大片。
电线明明灭灭的割着仰望的天空,纷纷杂杂。
下水道不知何年堵了却无人修理,污水流到小路上成了臭水沟,所以整个胡同基本上是看不见路的,只有溢满眼睛的臭哄哄垃圾,冬天还好些,作呕的腥臭被风雪冻住出不来;到了夏天到处飞的是苍蝇,到处爬的是臭虫,垃圾慢慢的发酵着,腥臭味一阵一阵的,人拣着路还要掩鼻而过。
两边的阁楼是五六十年代的仿俄建筑,墙体上是用石子白石膏刷的,到现在不知修过多少次,因为潮湿,墙角都是剥落的白色碎屑。
门窗上朱红漆早就褪的一干二净,破旧的像是埋在地下已经几千年不见光日,也一块一块的剥落,露出了木质的真面目。
楼阁是有天窗的,从客厅就可以爬到屋顶,抬起头可以看到灰色的天空,和灰色天空下被邻家男孩放飞的鸽子,朝天的另一边飞去,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样子,还是高处不胜寒的样子。搭在楼阁上的木制梯子因为岁月的摇晃也都有些摇摇晃晃的,踩在上面咯咯吱吱像要散掉一样。后弄的阁楼是一条线连在一起的,从这家屋顶就可以跑遍整个后弄,别的户主在自家的天台上插上竹竿是防小孩子乱跑用的,在竹竿的两边拴上绳是为晒衣服的。大片大片的黑,嶙峋而现。站在高高的阁楼上,整个小城横看成岭侧成峰,变化万千,却是看不清本质的,往往远远看上去是这样,而到了近处才发现是那样的,有点遥看近却无的意思。
沐沐家的小院落还有一排铁栅栏,涂了黑色油漆的,每条上面都很尖锐,好像战国时期的兵器,一碰到就会深深流血的样子,挨着栅栏总会有些花,名目繁杂,是叫不上名来的,浓郁的花香是可以让人窒息的,只有一个还认的叫夹竹桃,它的植条长长的伸到墙外,满园春色关不住的,夏天正美,冬天却像死了一样。
院落里铺满了鹅卵石,一直伸到客庭里,不同颜色的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不同的图案,看上去都是一种艺术美,走在上面更是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只是不知道多久没有打扫过了,去年的枯枝都快淹没了鹅卵石的小径。
胡同尽头的隔离墙壁上挂着一盏破钟,滴滴答答的数着年华似的,年华是好年华,却是经不起数的。几十年风雨,见证着小城的时过境迁,安静的看着胡同里人的喜怒哀乐。
烫着卷发,抽着烟的贵妇,上了年纪拄着拐棍的婆婆,头发凌乱穿着拖鞋睡衣就在街上溜达的中年妇女,形形色色,组成了小城尖酸刻薄的小市民的生活。
茶前饭后邻里邻外的妇人有事没事总要会会面的,好像都成一个雷打不动的惯例,不聚一下心里都不舒服,不甘心的。临出门手里抓把瓜子之类的吃食,哈哈笑笑的说着东家长西家短,他家鸡毛你家蒜头的,有时需要看看左右才压低了声音的,讲的肯定又是哪家女人坐椅子都是叉开腿的闲话,不痛不痒,可就是讲的挺得意,好像散布出去得了多大的光荣似的,每天放学回家路过这条肮脏的小路,都会听到有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黄金价格突然跌了,储蓄那么多这下要赔惨了。
――那有什么,老公成捆成捆的银子挣着,哪还在乎你跌的那点碎银子。
――看你说的,我老公像印钞机似的。
――你老公不是印钞机还有谁是,每天都在被窝里偷着乐吧。
每每听到这样的恭维话,叼着烟的脸笑得褶子都可以隆起一条山脉,完全沉浸在虚荣当中,然后叼着烟,得意的迈着碎步离开。
其实很多次,沐沐也听到贵妇离开以后的言论。
――得意什么呀,哪一天赔个精光,看还拿什么臭显摆。
――你看那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指不定在家怎么遭罪呢。
――最好老公也跟着年轻的跑了,把这个黄脸婆扔了。
――把这个黄脸婆扔了,把你补上去是不是,哈哈。
――哎哟哟,你看你说什么呢,我又不是隔壁那女人,腿都是岔开的。
沐沐不明白大人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每天阳奉阴违会得到什么。
可是,每天每天,这样的话像前一天定下的闹钟,会准时的灌进耳朵。
像幽灵一般,挣不开,摆不掉。
就是这样一个阳光都照不进来,每个人都带着面具说话的地方,沐沐一住就住了十八年。
十八年。
破钟每天都准时的响着,像梵音那样响了七下,天就亮了。
沐沐在这个夜里醒过一次,是饿醒的。
拿起闹钟看了一下才凌晨一点多,然后蒙着头又沉沉的睡去。当她被破钟的余音吵醒的时候,小小的房间已经溢满阳光,有些还拽着窗帘荡秋千,不愿落到地上。
拿起闹钟,指针显示的时间还是一点多。
她看看窗外的白光泛滥,看样子今天要迟到了。胡乱的抓起一件衣服穿上,胡乱的把鞋穿上,又胡乱的用梳子梳理了几下头发,就匆匆的冲进了洗浴间。
衣服是旧的,鞋子是旧的,还有那只闹钟,也是旧的,都已经有十年了,终于走不动了。沐沐天生丽质,即使穿着旧衣服也显的漂亮。这些衣服是外婆去世那年买给她的,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突然想到了那个女人,在她印象中那个女人好像都没有抱过她,没有牵过她的手,甚至没有喊过她的名字,更不用说给她买衣服了,这让她狠狠的伤心了一下。洗了脸却怎么也擦不干了,分不清到底是泪水还是自来水,只是咸咸的,源源不断。
世界上的幸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而不幸却各有各的版本。拿出牙刷的时候才知道牙膏没了,就蘸了点水,在牙齿上上上下下了几下就算是刷牙了。快步走回房间把课桌上的书本尺子笔记本什么的东西全都塞进了包包里。
牵着单车从家里走出来的时候,黎明依然在不远处的家门口等着。
从小到大,她记的,十二年。
黎明总是挎着书包,单脚支撑着单车,站在不远处等待着。
风。雨。雷。霜。雪。
十二年,从来都没有断过。
她从来没有依赖过谁,但就是面对黎明,这种感觉是那么强烈,想控制都控制不了,好像没有他,那片天空都会很快倾斜。
屋檐下多事的女人看着沐沐跨上单车,小歌消失在被白光渲染的有些眩晕的胡同口,嘴角轻扬翘起,说道,“不般配的小夫妻。”
其实,她们很多时候也在嫉妒的谈论着小歌。
比如――黎家那小子演讲得了个一等奖。
比如――黎家祖坟上冒青烟了,今年又得了奖学金,已经连续五年了。
比如――唉,老天怎么这么偏爱张彬她儿子,今天在电视上都看到他了。
黎明每天骑着单车上学放学,都经过胡同那条复杂的街道,听着各式各样的句子。
母亲张彬是一个教师,从小学开始,做了黎明五年的班主任,每天都在他耳边灌输,好好学习,考一个好大学,找一个像你父亲那样的好工作。闹钟一样,每天定时定点的响起。
她除了雷打不动的说那些话,还把黎明照顾的十分周到,每天天不亮就早早的起床,把营养的早餐做好摆在桌子上,天刚有点凉就嘱咐黎明多穿件衣服,晚上坐在客厅打哈欠一直到儿子复习完功课,再到厨房下一碗热腾腾的面,典型的贤妻良母。
张彬心地善良,不像那些长舌妇,有事没事都惦记着别人有些什么事,即使哪天不慎,自己有什么落入她们口中翻来覆去的搅,也是不予理睬的,都明白这样的人有多远应该躲多远,有时听到说自己儿子,“嘿,这小子倒是挺花心的,和沐沐那野丫头混一起了。”这样忍无可忍的话,也顶多在摔上门之前恨恨的骂一句“你们这群不积德的。”
就像张彬对黎明的勉励,“找一份像你父亲那样的好工作。”父亲的工作真是好,从小小的监理做起,一直到现在有名的工程师,岁月见证着勤奋者的荣光,只是忙得很,每天早出晚归,人都不经常见到的。
父亲能为家里带来很大的收入,资产虽然不能在小城排上名,但在梅花弄却是第一的,很多时候都有工作上的人来到家里,看他还住在阴暗潮湿的胡同里,都劝他,“存那么多钱做什么,还不如买一套宽敞的房子。”他也只是笑笑,说,“儿子不让搬。”就草草应付过去了。其实,他也看过很多次房,相中江边紫薇风铃的一套,坐北朝南,推开窗就能俯瞰整个小城,贯穿小城的大江就在眼睛下奔腾而过,江面上帆船点点,喜欢的不行。可为了儿子的那句话,他依然在胡同里生活着。
其实,更多时候她们在幸灾乐祸的谈论着沐沐,谈论着在她脑海里没有留一点印象的母亲,太多的词汇都已经忘记了,只有一个词深深的刻在了脑海里。这些话就像宇宙星河,规律似得循环往复。
就像一个点。
随着时间的迁徙,有的会变成一条直线,长的看不到头。
有的会变成一个圆,怎么挣扎都逃脱不了一个注定的轨迹。
黎明就是那条直线。每个人都这样认为,他生活的轨迹会延伸到无穷远。
很多人站在旁边或高兴或兴奋或嫉妒。
沐沐就是那个圆。始终在悲伤的圈子周而复始的流泪。
也有很多人站在背后,只是除了少许的同情就是幸灾乐祸。
很多时候,沐沐也明白,她和黎明走在一起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
圆和直线应该不会有交集,即使有,不过也就两个点而已。
可却奇迹般的在一起了十八年。
到底是什么在支撑。
就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大海般的疑问。
天上的飞鸟成群飞过,遮天蔽日。
银色的积云,在眼睛里投射着忽明忽暗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