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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不在?”魏昭一脸迷惑,“我不是在这儿吗?”
他伸手要来碰公良至,公良至却向后退了一步,闭上双眼,就这么直直从飞剑上摔了下去。这一摔一点真气也没提起,公良至身上一轻又一重,再睁开眼,自己稳稳地踩着地面。
好似清风拂过湖面,周围的景象起涟漪似的波动了一下,立刻恢复了原状。魏昭急匆匆地从飞剑上跳下来,公良至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心绪不再剧烈起伏。
“良至,别闹!”魏昭急道,“门就在前面,我们出去再说?这地方忒邪门,你现在不清醒。”
“我再清醒不过了。”公良至笑道。
他想了起来。
占奕的确没进门,他在门口停下,声称见到了故友就可以功成身退。说完他从怀里零零碎碎地掏出不少一次性法器,都塞给了公良至,拱手说“我走了”,这便噗地一声消失不见。原地留下他的一套衣服,衣服中有一把扇子,扇子上挂着一个精巧的人偶挂坠。占少盟主本人压根没进洞府,只是拿了替身偶人前来一观――这玩意材料罕见,价格昂贵还只能用一次,真是财大气粗。
进门的人的确是两个,公良至和卫钊,那个刚入道的练气士。至于魏昭,十年前留在玄冰渊了。
公良至至今不想说他“死了”、“去世”,只说他“远行”、“不在”,好像不说死,魏昭就真的还有一线生机似的。
可他很清楚,魏昭早已不在他身边。
“多谢一路相陪。”公良至说,“但我不能跟你走。”
面前的“魏昭”闻言深深皱眉,那副神情和记忆中的故人一模一样。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又像有什么顾忌,不能直接来碰公良至,只气道:“为什么不跟我走?跟我在一起不开心吗?”
“没有的事。”公良至低声道,“我这十年以来,没有一天像今日一样高兴。”
公良至偶尔会做梦,有时他在梦中听见梦牵魂绕的一声呼唤,看见一道影子,碰见一片衣角……但定下神来去找,却从来没找到魏昭。眼下虽然是幻境,能看到这样活灵活现的魏昭,倒是意外之喜。
只是,真的不在了,沉迷假的有什么意思?魏昭倘若知道,一定要笑话他。
公良至掏出怀中的醒神佩,灼热的玉佩咔嚓一声碎成了两半,要不是公良至及时察觉,他就得自己发现幻境之事。
“那用来炼制洞府的蛟属大妖,恐怕是只蜃吧。”公良至说。
“你跟占奕走,不跟我走?”那“魏昭”看着玉佩,重点不对地脸色一沉,“他这么好?”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公良至听得好笑,说:“天下无人能与你相比……”
说到这里他心中一紧,缄口不言。有些话说不得,哪怕对一个幻影。
公良至开始迈步前行,他拿出阵盘,抬头一看,果然刚才“魏昭”想带他闯的是死门,真走了稳死。生门依然不知所踪,开门和休门倒可以一探。他向正确的方位走了几步,幻境开始渐渐剥离,露出青砖与夜明珠的微光。
那个“魏昭”还没消散。
他亦步亦趋,跟在公良至身边几步远的地方,瞪着那个的阵盘。他看了一会儿,说:“你在找人?”
魏昭虽然没学过阵道,但他和公良至相交多年,也能看出每个阵盘大致有什么作用。公良至觉得魏昭能看出来,这个赝品“魏昭”自然能看出来。
公良至在找卫钊,这事没必要和一个幻影说。他沉默不语,“魏昭”的脸色更难看了,说:“你在找谁?”
公良至不答。
“魏昭”的面孔蒙上一层阴鸷之色,这神情在那张熟悉的脸上格外突兀。公良至扭开了头,只听“魏昭”在耳边低笑道:“你巴不得我死。”
“是啊,你巴不得我死,怀念一下有多容易?死了的魏昭比活着的魏昭好。”他喋喋不休道,“你摆出一脸哀伤的样子,别人还要安慰你节哀顺变,莫伤心神,嘻,我死了倒让你赚同情?他们怎么不想想我是怎么死的?没有你,我如今还活得好好的呢,十年能修到筑基高阶,没准筑基巅峰,金丹金丹可期,哪里像你这个废人?”
“我活着,你不够格时拿我当借口,因为魏昭格外出色,出色如你只能屈居第二。我死了,你混成这样子也敢继续拿我当借口?生生死死万事无常,我们同期已经死了多少?我们上一批的师兄师姐留下来多少?师傅那辈呢?天天有人死于非命,有人寿尽而亡,死个师兄弟怎么了?哈哈,就你公良至特别多愁善感,死一个我就能道心破碎?废物,你的道藏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又或者,你气恨一辈子都超不过我?乾天双壁,我为主你为辅,明明自己也才华横溢,却事事被我压一头,你就不妒忌?恐怕你妒忌死了吧!可怜可怜,只能屈居人下……”
听到这里,公良至反而笑了。
他说:“赝品终究是赝品。”
“魏昭”一露出那副小人嘴脸,与他模仿的正主再无相似之处。他既与魏昭不再相似,那任他长得多美多丑,说得天花乱坠,都与公良至毫无关系。
真正的魏昭和公良至下山修心那些年,曾经遇到一个魔修。那魔修将他们分开,卯足了劲儿挑拨离间,想让他们以为对方已经背叛了自己。那时候的魔修也对公良至说过类似的话:魏昭与你在一道,就是因为你事事不如他。你当他朋友,他却对你毫不关心,何其可悲!
公良至假意逢迎,找到机会杀了魔修。另一边的魏昭几乎同时斩杀了魔修的另一个□□,他在尸身上踢了一脚,啐道:“这厮肯定没朋友。”
他俩是真的要好,无论在生死大事还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他们战时能把后背交付彼此,平时天天混在一块儿也不觉得腻,这样两个人只会盼对方更好,哪里会为所谓的比不上心生嫉恨呢。
公良至知道魏昭胸怀磊落,如光风霁月,有时也有些孩子般的天真残忍。他这样的天之骄子很难考虑到别人的自卑、苦恼和种种纠结情绪,就像自身发热的太阳意识不到有人会冻死。他可能无意伤人,可能无心地招人愤恨,唯独不会像那个魔修和这个幻影一样,用如此阴暗的恶意揣测他人。
“赝品?我?我不是魏昭谁是魏昭!”那“魏昭”面目扭曲地吼道,他越气急败坏,身形越发无法维持,因为公良至快要从幻境中脱身了。
大概发现了这点,“魏昭”忽然平静下来。
“那你觉得魏昭是什么样子的?”他说,念出了公良至刚才的所思所想,“胸怀磊落,光风霁月,如旭日般光芒万丈……要是有一天他不再如此,你也要指控他不是魏昭?”
公良至的握着阵盘的手缓了一缓。
“可怜。”那“魏昭”说,“我不是说你,是说你的魏昭。他把你当朋友,你爱的却只是你心中那个完美的幻影。”
公良至的手心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忽然觉得舌头发干,后背寒毛直竖。
“可怜啊。”那“魏昭”冷笑道,“他拿你当朋友,哪里知道你在用什么龌龊的眼光看他?”
公良至只觉得咽喉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
他张了张嘴,半句话也没说出来。他控制不住地转头去看“魏昭”,刚才那个阴沉冷笑的赝品已经不见踪影,忽然又变回了分不出真假的英俊青年。魏昭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像被这个消息吓住了。
他忍不住说:“阿昭,我……”
魏昭后退一步,惊异的眼神变了,变得惊吓中带着点恶心。公良至的脑袋像被大棒重重击中,大脑晕乎乎一片,耳朵里嗡嗡直响。他脖子后面都是冷汗,舌头像被冻在嘴巴里,一动也不能动。
等嗡鸣声消退,魏昭说:“你真恶心。”
魏昭说:“我跟你一块儿长大,拿你当兄弟当朋友,你却想睡我?”
魏昭说:“我知道自己英俊潇洒……可你要是好南风,去山下找个小倌馆啊。无论想干别人,还是想被别人干,只要付了钱都没问题嘛。”
魏昭说:“我跟你一起洗过澡,睡过一张床,在你面前换过衣服,结果都是被你占便宜了?啊呀,一想到被人用那种目光看了十多年,真恨不得洗掉一张皮。”
魏昭说:“唉,我还以为你是顶好的人呢。没想到你对我好不是因为性情和善,也不是因为我们哥俩好,而是因为你对我抱着那种龌龊心思。现在想来,过去那千般好都让人起鸡皮疙瘩。”
公良至在发抖。
他抖得拿不住阵盘,粘腻的冷汗从头裹到脚,身上的衣物像在冰水里泡过。公良至想要开口辩解,但他的牙齿抖得太厉害,一说话大概能咬掉舌头。
对面的魏昭叹了口气,怜悯地看着他。那仁慈的怜悯反倒像重重一耳光,把公良至打得大脑一片空白。太像了,这场景与他年少时担忧过的噩梦几乎一模一样,以至于分不出真假,幻境与现实之间再次失去了界限。公良至怕魏昭这么看他,从发现自己的心思开始就一直怕。于是直到他们分离,他都一直隐瞒得严严实实。
魏昭掉下去之后,公良至后悔过,心说没准说破了更好,也省得留下遗憾。说不定魏昭不会这么讨厌呢,甚至……
“我怎么可能喜欢你?”魏昭问道,像在看一只肖想天鹅的癞□□,“我这样坦荡的人,爱上谁自然直接去追,有什么好隐瞒的?我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对你毫无反应,那当然是既不喜欢男人,也半点不爱你。”
公良至脸上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整个身体摇摇欲坠。
“情情爱爱的小事没什么好说的。”魏昭还在继续,挥苍蝇似的挥了挥手,“你还欠我东西呢。”
公良至此时浑浑噩噩,不知道该想什么说什么。魏昭等了一会儿,等得不耐烦,对公良至招了招手。
不对,对着公良至身后招了招手。
公良曦从公良至身后跑了出来,乳燕投林般扑进魏昭怀里。魏昭的脸上雨过天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与女孩儿显得无比相似。他啪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公良曦大笑起来,亲了回去,一头钻进魏昭怀里。
“咱们的师傅不算我娘,曦儿当然也不能算你女儿。”魏昭冷眼对公良至说,“我才是她父亲,你偷的东西该物归原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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