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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啼山下的小院里,童观止的几个心腹正在给他汇报。
“......宋瑜好像并不相信大爷出事了,他放出风声,如果大爷肯支持他,他日事成,允诺半壁江山。”
说到这里,童观止突然失笑。
“大爷?”
童观止止笑道:“继续。”
“......除了以上这些是直接抢劫童氏在当地的商铺和钱庄分号的,贺州,豫州,锦州三支义军在找老爷的下落,说想跟童氏合作,为大爷和童氏族人报仇。”
“还有潘泊生派人跟踪过易管事和燕回,却没有任何举动,还没有查到他究竟想做什么。”
童观止看着面前的书册,神色淡淡,语气也有点意兴阑珊:“嗯,一群乌合之众,还不如东方氏,继续盯着吧。”
宋子魏有些着急了,他快人快语:“大爷,这些人虽然蠢,可他们跳出来,也能让皇帝老儿焦头烂额的,现在正是大好的机会,就算不跟他们合作,是不是也得做点什么?”
旁边一个青年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
他越发焦急道:“赵柯,你撞我做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吗?!老爷让人送回来的口信不也是说......”
没等这青年说话,童观止已经站了起来,道:“先这样吧,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机会,继续等。”
说罢,他大步朝外走。
朝秦在门外候着,见他出来赶紧迎上来问道:“大爷,要不要备车?”
“不用了,也不远,走着去吧。”
“欸!我给您拿件披风......”
宋子魏想跟上去,被赵柯拉住了。
“你拉我干什么!”
赵柯指了指童观止方才看的书册,这会还摊开放在桌上。
宋子魏疑惑看过去,眼睛瞪得老大,又翻看了一下封面,撇撇嘴:“三归依是什么书,经书吗?一本经书有什么好看的,大爷现在看这个?”
赵柯又指了指另一边的书架,宋子魏一眼扫去,那边一排将近二十本的经书了。
“这......大爷不会是想出家吧?他......”
“说你头脑简单还真不冤枉你,大爷那哪是想出家的样子。”
“那你说,好端端的突然看这么多经书做什么?这每本还都翻看过了,要不是经常翻看,也不会成这样。”
赵柯挠了把头发,道:“现在这么好的时机,大爷都能忍着不出手,咱们大爷以前是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额,虽然说他也是个好人,但一旦惹毛了他,他是能赶尽杀绝的人,
还有前门街大火那次,让易管事将银子都赔出去了,虽然说大爷以前也与人为善,但还不至于明明自己也是苦主,还去充当这个冤大头,赔偿的银子也比以前类似的情况多得多,基本上那回死的所有人都是按照最高额的抚慰金赔的。
刚才大爷说了他们不如东方氏”
宋子魏茫然问道:“所以呢?”
“我猜大爷大约是在修身养性吧。”
“嘁!听你胡说八道,大爷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他说现在时机不对,那就肯定不对,什么修身养性,还行善积德呢......”
车厢前面的帘子还没有拉下来,林二春远远的就见童观止一身水蓝披风,站在已经光秃秃的佛豆田边。
距离他二十步开外就是衙门里派来的壮丁,这会正收工呢。
真是......
他还敢冲她笑。
马车刚听闻,林二春就冲他低吼了声:“赶紧滚上来!”
童观止不以为意,不紧不慢的上了车,林二春落下了车帘,打量他的衣裳:“你就不能改改你的臭毛病吗?一定要穿得这么醒目?”忘了自己现在还是个诈死的人吗?
不过,想想前世他也是这么正大光明的就跑回京城去了,连化名姓氏都懒得用心换一换。
也是无语。
刚在辕坐上挨着小幺坐稳的朝秦摸了摸鼻子,嘿嘿笑了两声。
车内,童观止笑道:“二丫觉得我醒目,大概是你眼中只看得到我吧。你摸着良心说,是人醒目还是衣裳醒目?”
林二春侧身坐,不想回答。
“那让我摸着你良心问问,让它告诉我。”他压低声音凑在她耳边说着,手就往她胸前探过来,隔着一道帘子还有两个大小伙子,林二春不惯他。
巴掌刚要碰到他手腕,他突然手往下去了,摸了摸林二春的肚子,柔声问道:“累不累?怎么去了这么久?”
林二春微顿,垂着眼帘靠在他身上,道:“不累。朱守信跟我商量了一下组建镖局的事情,他给介绍了个人,我打算让小幺过去,第一次接触这个,不懂的地方很多,就多聊了一会。”
童观止盯着她发顶赞道,“二丫如此厉害,我真是又喜又愁,喜的是这么厉害的女人是我媳妇,我眼见着她一步一步越来越厉害,我真是有旺妻命啊。”
林二春抬眸横了他一眼,“拐着弯的夸赞你自己。”
童观止没笑,突然认真的道:“逗你的,再说这也不是自夸。只有无能的人才会将一切都归咎给命,我要是真自夸应该说,媳妇,我厉害吧,你相信我吧,有我在,什么都不是问题,什么都不用怕。”
“我知道二丫有今天的一切都是你自己努力得来的,没有依靠任何人,我身为人夫也没有真的给过你依靠和助力,跟我真的没有什么关系。
日后二丫会越来越厉害,是不是就更不需要我了?”
林二春歪着脑袋看他神色,总觉得他是意有所指,她垂下头,说了句:“怎么会呢?”又道:“我知道你帮过我,你就是我的底气,要不是因为有你,我很多事情都不敢做。”
“是吗?”
“嗯。”
“会一直是吗?”
林二春贴着他胸膛上,“会。”
她岔开了这个话题,说道:“去的时候正好碰到庙里做晚课,听了会,也耽误了点时间。”
童观止一手扶她腰,轻轻捏着,顺着她的话问道:“他们念的什么经?”
“好像是三归依吧,蚊子嗡嗡嗡一样也没有听清楚。”
童观止就笑了,下颚轻轻搁在她肩膀上,“没听清楚还是因为对经文不熟悉,我再给你讲讲,三归依,归依三宝能永远解脱一切众苦。有三义:为远离生死之恶,为求出世涅盘,为利益众生......”
他声音本来清越,因为压低了,缓缓的语调听着像是溪流潺潺,马车沿着山峦边的小路转弯的时候,林二春已经有了困意,含糊说了句:“老给我念这个做什么,好困,不想听这个,你真想阿旋出生之后当和尚啊......”
童观止轻声道:“你不想听下次我换一本,这个就算是,”
他还没说完,她已经睡着了。
童观止笑了笑,还是将话说完了:“是念给我自己听的,因为当着二丫的面念,才更有效,记得更牢固。”
他不敢不好好记着。
赵柯猜得不错,他是得学着行善积德,最起码不主动作恶。
不是他突然变的大慈大悲了,在不损害自己利益的前提下,童观止也是愿意做个好人善人的。
如今,却是他不得不如此,不敢不如此。
“出家人不打诳语,尊夫人是童子命,命途坎坷,六亲缘薄,子女缘浅无疑,夫妻缘模糊,虽有变数,但命格大势已定,也不甚乐观,这一点老衲不会断错。”
“老衲不会逆天改命,不过,夫妻缘是因也是果,她既为此而来,因此而往,亦当由此而解,有多少福泽造化,冥冥之中,早有定数。不过,相由心生,定由心而动,也并非一成不变。”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施主可以回头看看,这一路上因因果果,是否正如老衲所言,善因善果,恶因恶报,该怎么做,全在施主一念之间”
“童施主行事之前,不妨多读读经文佛法再做决定,佛法无边,积德行善必有后福。”
听起来多么可笑,多么荒唐。
若论口舌之争,他还真没有输过谁,可那天寒山寺的老和尚却让他沉默了。
他一项胆大包天,用白洛川的话说,他有气死人的自信劲。信己不信命,更不会将自己的人生寄托在神佛之上。
在他看来,求神拜佛,那不过是,弱者无能为力的表现,因为无能为力所以只好自欺欺人将一切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业报和来世。
可笑吧,但是这些话,他还是烂熟于心。
以前,他看佛经,不过是图一个心静,如今他看佛经,却是时时刻刻警告自己,三思而后行,全部都在他一念之间。
如果老和尚说的是真的呢?如果她的福泽真因为他呢
他犹豫了。
哪怕这老和尚是骗他,他也不得不乖乖上当受骗。
子女缘浅不浅,他根本就不在乎,人生年不满百,他又能往后看到几代子孙?真要断绝,他也没办法,管不了了。
昔年秦皇汉武还想着千秋万代,结果呢?
浅就浅吧!
能够有更好,如果没有,他也有了心理准备。
所以,当林二春说有孕的那一刻,他是真的先懵后惊,而后他跑到寒山寺拿这个消息打方丈的脸,多少年,他没做过这样炫耀的事,那时才是真正的喜。
那老和尚一脸淡然祝贺他:“阿弥陀佛,善有善报,无中生有,老衲说过,一切都在施主一念之间”
他做过什么善举才得此福报?
童观止仔细想想,大概就是将土地本价出让,优先给原本的雇农。
历朝历代,土地都是生存的根本,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有人出售土地,有些人家宁可卖儿卖女也要保住土地。
他即便是卖出时价,能买到也是难得,消息刚放出去的时候,很多大户人家找上门,不过是考虑到祖坟还在这里,才只出让给乡邻,施恩乡里,结个善缘,免得一些牛鬼蛇神走投无路扰了先人清净。
还是那句话,在不影响自己利益的前提下,他愿意做个善人。
所以,他的阿旋真的跟这一举动有关系吗?
方丈继续含糊其辞,高深莫测,一脸玄虚。
而他心里不愿意相信,那明明是他自己亲自播种得来的,跟佛法无边有个屁的关系!
一面如此想,一面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之后前门街失火,虽然比他想象中的要严重,但,正如他跟林二春说的,他有点儿准备,自己能逃出来,也能够救别人,救多少不知道,但肯定是能够救一些的,他煎熬再三,权衡许久,熬到自己也受了伤才打定主意,谁也没有救。
一旦救了,露出破绽,还会有无尽的纠缠。
以前他会果断的做出这样的决定。
没人知道下定决心之后,他心里的恐惧。
那些人不是他杀的,却也因他而起,他已经做了最大的补偿,可她怀孕之初还是受了太多苦,九叔说妊娠反应因人而异,这也正常。
可他还是有点说不清楚的忐忑,总算到了今日,稳定了。
他依旧悬着心。
这次,难道他不知道是个为童氏族人,为他自己报仇出气的好机会吗?
若在以往,依照他的个性,机会摆在眼前,他能放过才见鬼了,什么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根本不在他的第一考虑范围内。
现在,他却不得不顾及着。
还是先忍忍吧,再另找机会。
佛法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圣人还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呢!
所以,他不主动害人,出气也不会连累了不相干的人,可如果他花点钱,只是支持他们同室操戈,自相残杀这总不能怪在他头上吧?
这些都不着急,且看着吧!
他如今更在意他的一对儿大小宝贝,实在不行,就这么过着也不错。
这会儿林二春睡着了,发出浅浅一声呓语。
近来她睡觉呼吸声有点儿重,童观止往后靠了靠,让她靠得平缓一些。
然后低头去看她,脸上的肉回来了,比两个月前要丰腴,盈润健康,随着马车的晃动白豆腐似的颤了颤。
他忍不住咬了一口,林二春眉头微蹙了一下,童观止挪开了点凝视她,见她没有醒来又忍不住笑了,伸手在她脸上戳了戳,不期然想起他们最初相识的时候。
那时她那么胖,倒在地上撑着想爬起来,撑到一半突然大惊失色,体力不支的倒下去了,她狼狈不堪的倒在地上,面上神色精彩纷呈,以至于,他一时忍不住笑出声来。
怎么有这么逗的姑娘,居然被自己给胖得吓到了。
像是发生在昨天,细节他还记得很清楚。
现在想想,也许那老和尚说得不错,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她醒来第一眼见到的人就是他。
“童观止......”林二春突然动了动,呓语模糊,好像是在喊他。
她依偎在他怀里,安静又美好,睡梦中卸下了所有心防,她还是如此依恋他。
他轻轻“嗯”了一声,“我在,二丫。”
她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微张着,头在他胸膛上拱了拱,换了个姿势,然后不动了。
“我在。”他又低低的说了声,手指轻轻绕着将她鬓边毛茸茸的碎发,拨到耳后,又伸手碰她还没舒展开的眉心,“我一直都在。”
天边最后一缕余晖透过车壁上的镂空窗照进来,将他们圈在光影里,给裹住两个人的水蓝披风镀上了一层暖色。
到家了林二春才醒。
每天睡前童观止都会跟她聊天,她还以为他晚上会继续谈在马车上说的那个被她岔开的话题,她在车上的时候,已经想好了答案。
他再问,她就告诉他。
他一直是个执着的人,想要什么非得达到目的不可,相处越久,林二春越了解他这一点。
尤其是,她越回避,他会越让她无路可退,不得不面对。
可,这次他没有。
一连几天都不曾再提过,就像是忘记了。
他不提,她也没有主动再提起来。
又过了几天,天越发冷了,后院两畦菜地却都发芽了,活了。
两片整整齐齐刀切一样嫩嫩的绿,长势喜人。
童观止站在菜地中间边忙着洒水,边问:“二丫觉得怎么样?还满意吗?”
林二春对莴笋和萝卜并没有特别喜欢,意兴阑珊的道:“还行吧。”
童观止笑道:“那就好,那我以后就按照这个来伺候。”
他说着就陡然目光发亮,林二春心生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