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爷?你怎么了?”
“宋骜,你他娘的疯了?”
被关在石室里的人这些人,都认识宋骜,即便不熟悉,也大多知道他的个性。他虽然算不得一个顶顶好的男人,但从来不会是这么有心计的一个人,一个会把他们带入死亡陷阱中的敌人。
他风流轻佻,但无害,重情感。
这一瞬的反转,太令人震惊。
惊雷之下,就连中毒颇深的墨九,脑子都被事情刺激得清醒了不少――当然,也有可能是萧长嗣强喂那颗药丸子的作用。
总之,她半靠在萧长嗣的怀里,瞪大的眼睛里,虽然还是雾朦朦的,却可以看得见隔了一道铁栅栏的宋骜那张清傲的面孔。
是的,千真万确是宋骜的脸。
举着一颗莹白生辉的夜明珠,他唇角挂着冷笑,如烟似云,飘渺而不真切,但脸上也绝无非点戾气,甚至于,眸底的深处,还有悲哀。
一种深深的悲哀。
就好像到了这步田地,他才是受伤的那个人。
“唉,小,小王爷――”
墨九试图直起身子,可试了一下,软得马上被宣布了失败,她也就不挣扎了,老实地靠着萧长嗣,犹豫着试探。
“好歹咱们认识一场,你与六郎又是生死兄弟……”
“别跟我提那个人。”
咬牙切齿的,就好像萧六郎曾经杀过他全家一样,宋骜眸子里的恨,是真切的,随着呼吸和起伏的胸膛带了出来,那声音里的凄凉,让人听了,几欲窒息。
“这个世间,我最恨的就是萧家。但凡萧家的人,姓萧的人,都该死。都该去死!”拳头重重砸在那一道铁栅栏上,震得“嗡嗡”作响,而他的面目,也刹那变得狰狞,赤红的眸子里,满是猩红的恨意。
这一瞬的他,似乎从来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宋骜。
墨九呆呆的,天昏地转间,竟有做梦般的错觉――
“他不是宋骜。”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墨九余光回扫,就看见了萧长嗣毡帽下表情不明的脸。
“可你装得很像,我也被骗了。”
老萧用的肯定句,斩钉截铁的肯定句。
出于对他的信任,墨九相信了。
再一次,她凝起全部心神,审视宋骜。
他怔怔站在铁栅栏外,似乎也在诧异萧长嗣的话。一瞬不瞬地,他盯了萧长嗣许久,突然呵呵冷笑。
“我是不是宋骜,重要吗?并不重要的,是也不是?如今重要的是,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我不是宋骜。”
宛如惊雷袭耳,众人是震惊的。
萧长嗣怀疑他不是宋骜,和他亲口承认不是,毕竟不同。
可他如果不是宋骜,他又是谁?
不是宋骜,又怎会长了一张与宋骜几乎样的脸?
稍顷,石室里再次响起萧长嗣的声音。
“宋彻,你回头吧。来得及。”
众人再一次震惊,尤其是墨九。
不仅对宋彻的身份,还有萧长嗣……他似乎知道得太多了,多得她经常都消化不了,一个长期患病,足不出户的人,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的事?
怔怔的看着他,她咬着下唇的力,越来越重。
栅栏外,宋彻也在吃惊。
慢慢的,他退后一步,再一步,夜明珠莹莹的光线下,他的黑发在甬道的冷风中被轻轻扬起,遮了半张脸,也有了一种不同于宋骜的,陌生的狰狞与扭曲。
“你是谁?你怎会知道我?”
原来他一直不知道萧长嗣是谁?
墨九怔了一下,但中了毒的脑子实在不能支持这么高难度的开脑洞活动。一时半会儿也顾不着去想那么多。她此刻能做的是,捂着怦怦直跳的心脏,死死咬唇,用疼痛来抵抗袭上脑子的药力。
然后,竖着耳朵继续听。
宋骜,宋彻……
如此相近的名字,相似的长相。
不用说,他们是兄弟,他们的故事一定涉及极广。
墨九很好奇,好奇心让她――不能倒下。
“你不必问我是谁。”萧长嗣沙哑的声音,很淡,却无受困的焦躁。整个石室,他一直是最冷静的人,虽然脸丑,虽然他已经落魄至此,可一举一动间,丝毫无损世家子弟的高贵与优雅。
是真男人,当如是也。
胜可纵横天下。
败可东山再起。
高可九天揽月。
低可下水捞泥。
莫名的这么想着,墨九又想到了六郎。然后就听见萧长嗣沙哑的声音,再一次淡淡掠过耳侧,“宋彻,萧家已亡,人死如灯灭,恩怨情仇都已了断,随风去矣。你又何苦执着?”
这句话太有禅意。
栅栏外的宋彻久久没动。
有一会,他幽冷的声音才期期艾艾的传进来。
“过去了吗?可我这一世苦痛,谁来偿我?”
萧长嗣轻声一叹,像颇有感触似的,揽紧墨九的肩膀,若有似无的摇了摇头,“命运自有天定,怨得了人,还能怨得了天?”
“哈哈哈――”
宋彻突然狂笑起来,指着萧长嗣笑个不停。
“我知道你是谁了,我知道你是谁了。”
这么一看,他才像个疯子。
墨九紧紧咬着唇,可他这么说什么意思?
没有继续说下去,宋彻突然收敛笑容,恨恨不已。
“你也有今日,想不到吧?你,还有你――”他的手又指向一直冷脸默然的完颜修,哈哈大笑起来,“没想到吧,你们都有今日。确实是天意,让你们都落到了我的手里,落到了我的手里。”
“怪不得!”完颜修抚着狼儿的背毛,突然自嘲着笑了一下,“当初在金州初见宋骜,我唤他小王爷,他却认不出我――原来,是你个冒牌货。”
“胡说八道!”
宋彻恼了,恨恨地盯住他。
“他才是冒牌货,他才是。”
像是偏执狂在强辩一般,他怒视着众人。
然后,又突然双手捧着夜明珠,举过头顶,看着它仰天长笑着,几乎笑出了眼泪来。
“哈哈哈,我终于要报仇了,终于报仇了。”
明明一个芝兰玉树的男人,这般癫狂到底为何?
众人都在发愣,萧长嗣却在此刻问出一个关键的问题。
“宋骜被你弄到哪里去了?”
很显然,宋彻之前告诉大家的离奇故事,不完全是假的。当初宋骜领兵追击完颜修到死亡山谷,确实全军覆没于此,再也没有出来。而尔,是嘎查村的苏赫世子,每三日派人送入食物一次,才保得他性命……
如今宋骜变成了宋彻,那本尊在哪儿?
“你猜?猜啊?你们猜猜看?”宋骜俊美的脸上带着一种不太正常的笑意,双眼鼓得极大。
可一秒后,他面部又恢复了正常,“不要担心,你们很快就要相聚了。你们所有人,都会在阎王殿里相聚的,相信我,到时候再寒暄,就什么都知道了。”
这个人的脑子似乎不太正常?
迷茫中,墨九如是想着,不由抓紧了萧长嗣的手臂。
“老萧,到底怎么回事?”
萧长嗣皱了皱眉头,脸上浮现出一抹少见的倦容。
“此事,说来话长――”
一件尘封许久的往事,说来确实复杂,也不是一句两句可以说得清楚的。而且,事情的真相,也牵涉到太多的人,太多的事,有完颜修在这里,也不方便说出来。
萧长嗣与宋彻想的,似乎有点雷同。
两个人对视着,好一会儿宋彻又笑了。
“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可悲。”
“不,我和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都是被遗弃的可怜人。”
他幽幽的叹息,让墨九听不太懂。可这一刻,她分明就感受到他好像是一个身在地狱,得不到救赎的孤魂野鬼,在生拉硬拽着,要把所有他恨着的人都一起拉入地狱,为他陪葬。
“疯了,这个人疯了。”
她小声喃喃,有气无力。
可这句话却激怒了宋彻。
他狠狠一眯眼,直射过来的目光里,有一种野性的,充满了攻击性的冷意,像……那些草原狼,恨不得扑上来生生撕碎了她的肉。
“你才是疯子,我不是。我不是――”
他大声喊着,突然抱紧头,像是不堪痛苦似的摇了摇,又抬眸直视他们。
“你们待在这里吧,尝一尝死亡山谷的滋味儿――哦对了,那个冒牌的苏赫世子是救不了你们的。你们以为他的人为什么可以送饭进来?那是因为我,我让他们进来的……我还是不想,让那个混蛋死。”
那个混蛋指的是谁?宋骜?
“呵呵。”墨九无力的抬头指他,“就凭你……死亡山谷?呵呵呵……”
她一副不太相信他有这能力的样子,嘲弄地笑。
这显然是激将,很简单的激将法。
可宋彻却中招了,他恼羞成怒地看着她,“我打小在这里生活。这里的每一条甬道,每一间石室,每一个地方,我闭着眼睛都可以来去――”
说到这里,他蓦地闭了嘴。
可一席话,却惊了众人。
看着他冷冷的双眼,墨九突然有了想法。
“你才是苏赫世子?那个祭祀天神的石室,是为你准备的?有人一直在为你治病的,对不对?还有……那个,那个疯子,那个疯子……他就是小王爷宋骜,对不对?”
最后几个字,她是惊怒的,也是咬着牙的。
不仅因为之前与宋骜的当面不识。
还因为他们在逃离浓烟时,并没有顾得上带他,甚至也没有回头,而是任由他在里面自生自灭……
同时,她也想了许多。
石室里的药渣,萧长嗣捡到的药丸子,还有,关于苏赫世子的传闻――打一出生就体弱多病,阿依古公主怕世子殿下夭折,听信巫师之言,把他进献给真神,一直寄养在阴山脚下的巫师家中。
传闻有多少能信不知道。
但这一切,都不会只是巧合。
现在她不懂的是,他如果是宋骜的兄弟,就是南荣的皇子,是萧妃娘娘的儿子,萧家的外孙,又怎会成为北勐阿依古长公主的苏赫世子?
而且,他那么憎恨萧家,是不是与身世有关。
在这件秘辛中,萧家是不是充当了不光彩的角色?
甚至于,这个宋彻,怎会知道他们那么多的事情,还能毫无压力的扮演好宋骜的角色,让他们都没有发现异样。
太多疑问,她想不明白。
可她的话,却得到了宋彻的默认。
“果然是一个聪慧的小寡妇,墨家钜子之名,确不虚传也。可惜你,还是嫩了点,终归落在了我的手上。说来,千字引没出,我还真舍不得你死呢?”
千字引?墨九心里一怔。
微微一笑,她尽管让声音清晰。
“那你放了我啊,我拿到千字引就给你。”
“不。”宋彻摇头,再摇头,木然的脸上有着深深的痛苦和悲凉,“我不会相信女人的话,女人都是骗人的,一个一个都是会骗人的。”
他几乎是吼的。
“你相信我,我从不骗人。”
墨九发现他脑子确实不若正常人,试图诱哄,可宋彻喃喃着“女人会骗人”,目光一凛,再看向她时,眸底却又清澈,只剩冷冷一笑。
“等着吧,等他们都死了,我或许会放了你……一个人。”
他哈哈大笑着,调走离开。
那脚步,慢慢地散失在了耳中。
石室里,只剩紧张的呼吸声。
墨九强撑许久的身子,终是无力地瘫软,苍白的脸上写满的全是困惑,以及未解的谜题。她望向萧长嗣,试图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但他却移开视线,望向了石室。
“想不到他有这般本事……”
这个他指谁?这般本事又是什么意思?
墨九千般头绪万般想法缠绕在一起。
冷不丁,却怪异的想到了一个人――彭欣。
彭欣当初与一个酷似宋骜的男子在苗疆相好,有了一个孩儿,可那个男子却一去不回,她苦找之下才到了临安,得遇宋骜,阴差阳错,又生下一个儿子……
那么问题来了?
当初与彭欣偷欢生子的男人……
到底是宋骜,还是宋骜?
若宋骜有离开京城去过苗疆,萧乾会不知道吗?
心肝儿猛地一颤,“完了。”
她的手指死死抓住萧长嗣的胳膊,被突然袭上的慌乱撞击得头昏眼花,缺血一般的晕眩感,搅得她胃气上涌,又慌,又想吐,眼前金星闪过,很快就昏了过去。
――
宋彻几乎是跌跌撞撞着前行的。
穿过两条不长不短的甬道,他的脚步再一次站在了一间一模一样的石室外面,久久的,他一动也不动,专注地看着盘腿坐在里间的一个女子怔怔出神。
嘴巴张了又张,他想唤她。
可试了好几次,都没有发出声音。
直到那女子清冷的双眼,慢慢睁开。
看向他,她的目光里,有恨,也有同情。
“你捉住他们了?”
宋彻在她担忧的目光中,慢慢走近。
“是,一个不漏。”看着女子的脸,他在冷风中挑高唇角,苦笑着踌躇良久,终于打开石室的栅栏,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停住,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声音悠悠。
“欣儿,我们还能回得去吗?还能吗?”
“能的。”彭欣苍白无神的面上,浮现出一抹笑,一抹与他一样悲哀的笑,可眸底的最深处,更多的是一种难以描绘的无奈,以及带着希望的试探。
“你放过宋骜,放过他们,我们就重新开始。”
见他不答,她又一字一顿补充,“就我,和你。没有别人。”
“不!你不会了。”幽幽地叹息一声,宋彻看着满眼期待的女人,想抚摸一下她的头,可最终只是软绵绵的垂下双手,低低道:“他们夺走了属于我的一切,他们杀死了我们的孩子。而你……也背叛了我,和他生了一个孽种!”
彭欣垂目,眉头紧蹙,似痛苦,却久久无语。
空荡荡的石室中,回荡着他空茫的声音,“欣儿,我爱了你那么多年,那么多年。我等了你那么多年,那么多年……为何结果是这样?苍天为何待我如此不公?”
“到底为何啊,哈哈哈!”
他悲凉的喊声浑浊、悠长,响彻山洞,带来回声阵阵……
可这个世道本就多舛,谁又是谁的救赎?
生死之事,从来参不透。
命运轮转,更是一个难解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