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香见很喜欢那绣球游戏,便温言道:“你喜欢,等下朕叫她们踢给你看。”
香见笑意冷清,“人家本是自己玩儿,等要踢给我们看,多少胆战心惊的,哪里还踢得好看呢。”
嬿婉笑吟吟打趣:“容妃这话说的,好像咱们多么吓人似的。”
香见美眸微转,似笑非笑地看着嬿婉,“有的是蛇蝎心肠的人。哎,那小宫女不就被吓着了么?畏畏缩缩的。”
皇帝指着那紫衣宫女,笑言道:“容妃说你呢,别吓着了。”
那紫衣宫女立即上前,语意玲珑:“多谢皇上关怀。奴婢等自己踢绣球玩儿,不想打扰了皇上和娘娘,但请恕罪。”
她这一番话既撇清了香见和嬿婉的言辞交锋,又谢了皇帝的好意,最是圆滑不过,连皇帝也瞩目于她,“口齿好伶俐,抬起头给朕瞧瞧。”
这一瞧不打紧,一双水波潋滟的星眸盈盈望向皇帝,分外清定,仿佛两丸乌墨水晶微微折射出摄人的光芒,让人心神摇曳,不可宁定。皇帝怔了怔,便看向了嬿婉。嬿婉迎着皇帝的目光,再去看那小宫女,笑容有些勉强,“这丫头倒有几分像臣妾年轻的时候。”
那宫女无比乖觉:“能有几分像皇贵妃,那可真是奴婢的福气了。”
皇帝再问她姓名差事,她也答得流利:“奴婢汪氏,名芙芷,在御花园当差,照料花草。皇上瞧,那几株老梅树,就是奴婢专司照料的。可惜,现下不是开花的时候。”
长得有几分肖似,又是侍弄梅花的宫女,嬿婉猜到了几分,一颗心便直直地往下坠去。
皇帝凝神看着那几株尚未开花的老梅,颇为感慨:“一朵花,未必要到开的时候才最美。早早移个适合它的地儿,等着含苞待放才好。”
嬿婉觉得脸颊都笑得僵住了,“皇上,一个小宫女,在御花园照顾花草挺好的。”
香见的话便不肯饶人了,“哦,皇贵妃不喜欢有人长得像你?那翊坤宫娘娘那时候别也不喜欢你的容貌与之相似吧?”
皇帝也明白嬿婉之意,便道:“香见,好好儿地提她做什么?”说罢,又笑着看嬿婉,“皇贵妃,朕记得当年你也是宫人出身啊。”
嬿婉只觉得足下生刺,站也站不安稳了。谁不知道她是宫女出身,一路艰辛才走到这皇贵妃之位。这份身世来历,素来为嬿婉所忌惮。只为宫里的妃嫔,几乎每一个都在家世上胜她许多,不是官宦之女,便是豪族之后。而她,若是出身再好些,何至于如此辛苦,失去那么多,才踩到这万人之上的地位。
于是嬿婉便低了头,温言婉顺:“皇上好记性。臣妾记得永和宫还有屋子空着。”
皇帝并不接她的话茬儿,只是望着西六宫方向道:“翊坤宫的庭院空着有些日子了吧。”
嬿婉的心口剧烈一跳,正要说什么,皇帝已经吩咐道:“汪氏封为惇常在,挪去承乾宫吧。”
香见似笑非笑,“除了宝月楼,承乾宫我也偶尔去住。你若住下也好,省得那儿常空着地儿。”
芙芷忙忙谢恩,“容妃娘娘不嫌弃嫔妾,嫔妾谢过大恩,必不敢给容妃娘娘添堵。”
嬿婉连忙答应:“臣妾明白,会将承乾宫打扫一新,再让惇常在住进去。”
皇帝点点头,知道嬿婉立刻要去忙汪氏入住承乾宫之事,便携了香见的手往前走。那汪芙芷何等聪慧,不消皇帝嘱咐,便跟在了身后。
皇帝走了几步,回首见芙芷跟随,有些好笑,“你怎么跟着朕来?”
芙芷脆生生道:“皇上既然封了臣妾为常在,臣妾自然要常常在您身边伴随,才算遵从了圣旨呀。”
皇帝忍俊不禁,笑着伸手点了点芙芷的额头,“不错,不错。”
如此这般,连香见也忍不住笑了。皇帝难得见香见高兴,益发开怀,如此,芙芷的青云之路,便更顺畅了。
待得芙芷从惇常在晋封为惇贵人时,已然是深寒天气。宫中的日子过得轻忽,春夏秋冬的流转也格外迅疾。海兰久驻深宫,除了必不可少的节庆宴饮,从来都是足不出户。这一日大雪将至,香见送了些日常物用,也不急着回去。
延禧宫本就偏僻,除了香见和婉茵,极少有人来往。那种雨打梨花深闭门的幽静,几可将人沉溺其中。海兰闲来无事,仔细擦拭着如懿生前喜欢的一个摆设,香见陪在一旁看了半日,便道:“惇贵人很得皇上喜欢。你看中的人,果然不错。”
海兰笑笑:“有她在,我便知道皇上有没有放下姐姐。而如今最难受的,便是魏嬿婉了吧。”
香见不假思索,“有了惇贵人,皇上连到宝月楼看我也少了,我正好落得清静。”
海兰颔首:“容貌肖似姐姐,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也很像姐姐年轻的时候。而且一得宠就住进承乾宫,可见前途无量。”
“我不知道翊坤宫娘娘年轻时是什么样子,我只知道,她后来的样子,皇上已经不喜欢了。”
“无论姐姐犯下什么大错,她年轻时的样子,是皇上最留恋最喜欢的。”她注目于香见,“你知道么?贤良淑德、循规蹈矩的女人固然适合这宫闱生活,可皇上最喜欢的,是跳脱于规矩之外自由自在的天性。这是你得宠的原因,也是姐姐让皇上念念不忘的原因。”
香见沉默片刻,看着海兰的动作,“你把翊坤宫娘娘的遗物都挪来延禧宫了?翊坤宫还空着呢。”
海兰轻轻摇头,“我看翊坤宫很快就会有新人居住,姐姐曾在延禧宫与我同住,我这儿一直保持着姐姐还在时的样子。就好像,她还活着。”
心底难过汹涌而至,香见湿了眼眶,“她真的已经死了。”
海兰微微一笑,恬静如一枝静静绽放的白梅,“不,姐姐只是去御花园赏花了。她很快就会回来。”
香见喉头哽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良久,才微微点头。
海兰看着她,似乎想起什么事,便问:“这个时辰是去给皇贵妃请安的时候了,你自然是不会去的吧。”
香见颇有倨傲之色,“我自然不会去。不过惇贵人,也不会去吧。”
合宫嫔妃请安是宫中对女眷至尊的敬意。如懿死后,享受这份尊荣的自然只有一人之下的皇贵妃嬿婉。然而此时此刻,她的心绪颇不宁静。一众嫔妃行礼之后便默然无言,令得气氛尴尬而无趣,而更尴尬的,是长久以来空着的两个座位,那是属于惇贵人汪芙芷和容妃香见的。
晋嫔是嬿婉的亲信,最是不满:“都这个时辰了,惇贵人还没来。咱们合宫向皇贵妃请安,容妃是得了皇上准许不用致礼的,怎么惇贵人也得了旨意吗?”
颖妃笑道:“惇贵人起初还是迟来,如今索性不来了。这个脾气,定是皇上纵出来的。”
颖妃嘴上似是责怪惇贵人的恃宠生骄,可那背后的意思,嬿婉如何不知,无非是取笑嬿婉不敢去动皇恩深厚的惇贵人罢了。
果然跟着颖妃的禧贵人便道:“惇贵人最得皇上宠爱,就算不来皇贵妃也不会说什么吧。”
嬿婉只得息事宁人,免得她们说出更难听的话来:“惇贵人得宠未久,难免不懂规矩,以后慢慢教导吧。”
恭贵人便笑:“那也要惇贵人受皇贵妃的教才好啊。只怕她不听劝呢。”
嬿婉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另起了话头,“眼下就快腊八了,宫中自然是要过腊八节的,不知诸位姐妹觉得如何办好?本宫虽然受命掌六宫事,也要听听姐妹们的意思。”
众人默不作声,都各自看着别处。或是拨弄手绢,或是看花出神。蒙古嫔妃们倒是一致,都看着颖妃以她马首是瞻。
既然无人答话,嬿婉便按着自己的意思往下说:“既然诸位姐妹都无想头,那本宫以为……”
话未说完,倒是香见的声音朗朗泼进来,她自顾自道:“我倒以为,一切节庆都有先头翊坤宫娘娘掌管后宫时的成例可以遵循,何必再出主意?”
嬿婉被截断话头,心中大为不喜,但定睛看是香见,少不得忍耐。她低头抿了抿茶,不动声色地抿去了唇角的愤慨之意,听着春婵替她发作,“容妃娘娘真是稀客。”
香见冷笑:“你主子若不喜欢我来,大可去告诉皇上。”
香见的唇角微微一扬,笑意明媚,却也有那么一丝显而易见的轻蔑。
嬿婉忍耐着微笑:“盼容妃来还来不及呢。容妃方才说要援引翊坤宫娘娘昔日旧例,只怕皇上会介怀。”
香见满不在乎地往自己座位上一坐,“是皇贵妃自己满心主意,只想施展吧?只是皇贵妃又有一定把握,你的意思皇上就很喜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