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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君侯”跑来见张禄,远远地就先喊了一嗓子:“得非曩昔伊阙关外,林间相斗之人乎?”张禄抬起头来一瞧,就见此人身量颇高,肩宽背厚,一张大方脸,颔下浓密的虬须,仿佛认得——“君非徐公明耶?”本能地右手就按在腰间剑柄上了。
来人正是徐晃徐公明,听到张禄反问,知道自己找对人了——他当初可是报过姓名的,却不知道张禄何许人也——当即“哈哈”大笑,翻身下马。再一瞟张禄的动作、神情,也不敢贸然靠近,只是遥遥拱手:“昔者误卿为匪,以致相斗,晃今谢过。”然后一弯腰,鞠了个六十度的大躬。
当日为了救援董氏女,徐晃跟张禄起了误会,恶战一场,张禄在落跑的时候特意高喊,说“今日之事实属误会”,徐晃当时没细琢磨,赶紧把董氏女护送回了军营。随即在家人的慰抚下,董氏女逐渐镇定下来,再回想当时的情形,貌似那穿着特异的年轻人并没怎么对自己动手……相反,先前劫持自己的匪徒,反倒是被他给赶跑的。
正好徐晃部下也追着了几名匪徒,审问之下,确实张禄是想救人,不是想劫色。徐晃这才知道打错人了,内心颇有些懊悔,同时也惊叹张禄本事不俗——这能在我手底下战好几个回合,还能全身而退的,自打艺成以来,徐某还是第一回撞见哪。可惜这人跑得快,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将来若有机会再碰上,一定要向他道歉,再试着结交一番。
也巧这回张禄下山,几乎就在跟前次差不多的地方,又撞见了徐晃所部,其中有几个老兵当年是见过徐、张大战的,瞧着眼熟,就赶紧先围起来,然后派人去禀报徐晃。徐晃这才匆匆赶来,对张禄表达歉意。
误会解开,张禄也挺高兴——即便去修仙了,他也不愿意凡间一直窝着个仇人啊,并且还是个连关二爷都能给打跑的厉害角色。于是报上姓名,徐晃也把河南目前的状况,以及自己现在的身份,大致向张禄作了介绍。
徐晃还是一直跟着杨奉在混,本来瞧不出有什么远大前程,谁想又跟自己初起家一般,机遇冷不防就砸脑袋上来了。且说去年李、郭相争,小皇帝刘协拉拢杨奉、董承等将,护着他离开长安,东归雒阳。
最初东归的将校,刘协都给加官晋爵,比方说郭汜就公然抢了李傕车骑将军的名号,张济进位骠骑将军,而杨定、杨奉、董承等一票原本的中级将领,也都给安上了将军名号——杨奉是兴义将军。水涨船高,作为杨奉亲信的徐晃,前一刻还只是个小小司马呢,后一刻就变骑都尉了。
可是随即郭汜就反悔了,想把刘协再次劫回长安,车驾因而被迫北渡黄河,逃去了安邑,依附河内太守张扬。此战全赖徐晃率军断后,击退郭汜追兵,于是刘协一在安邑坐稳屁股,即刻下诏,拜徐晃为都亭侯——所以部下才能尊称他为“君侯”。
徐晃告诉张禄,说如今天子又从安邑回来啦,已经进了雒阳城——伸手一扯张禄的衣襟:“卿可随吾往觐天子也。”张禄说我一介草民,怎么就有资格觐见天子了?公明你别开玩笑啊。心说难道小皇帝如今真那么窘迫,路边儿随便揪个人就想塞身边护驾吗?
徐晃笑道:“卿与天家有大功,胡不得谒?”
“吾有何功?”
“卿昔所救董氏女,今已为天子贵人矣!”
刘协拉拢董承的重要手段,就是听说董承有个闺女正当二八妙龄,尚未许人,于是暗示董承献入宫中,直接册为贵人——东汉宫中妃嫔的等级划分很简略,一共就皇后、贵人、美人、宫人、采女五级,则刘协先得伏氏为后,贵人就是他拿得出手来的最高恩赏啦。董承一跃而成为国舅(汉代无丈人一说,妻父称为“舅”),这才会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一直貌似忠心耿耿地护在皇帝身边儿。
董承心说等将来社稷稳固,汉室重光喽,我跟伏完(伏后之父)俩一文一武,扶保朝纲,号令天下,他做太傅,我做大将军,岂不美哉!
且说董氏女进宫之后,也曾经跟刘协提起过当日之事,还说有两个人救了自己,一人不知道名姓,一人是杨将军麾下的徐晃徐公明。刘协颇为宠爱董贵人,论感情更在发妻伏后之上,所以才会重赏徐晃,授以都亭侯之位——否则就徐晃一次断后之功,那还远远不够封爵啊。
趁着封爵的机会,刘协也召见徐晃,与董贵人一起当面致谢。其实小皇帝还有另一重想法,通过渡河前的断后之战,他知道这徐晃是很能打的,而且貌似也挺忠心。别说杨奉了,就连老丈人董承都多少有些桀骜不驯,小皇帝并不敢真正信重,所以亟欲培养自己的亲信班底,眼瞧着这徐公明就大可笼络,寄托腹心啊。
顺便皇帝也探问董贵人另一位恩公的下落,徐晃把当时情形备悉禀报,然后说可惜不知此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不过他当时出现在河南地界,等将来臣护卫陛下返回旧都,站稳脚跟以后,自可遣人寻访。
这回车驾是返回雒阳来了,可小皇帝身边儿除了一票混吃等死的没用官僚,就是嚣张跋扈的残兵败将,外加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连地方政权都很难重新组建起来,当然没心情去寻访张禄的下落。不过也真那么巧,竟然被一队徐晃部属迎面撞见了张禄,所以徐晃才一把扯住,说伯爵贤弟你跟我去谒见天子吧。
张禄本来对小皇帝不怎么感兴趣,但架不住徐公明好言相劝,盛情邀约,心说我这回下山不就为散心来的吗?参观一下皇帝,开阔开阔眼界,也算解闷儿的一种方式吧。
于是骑上徐晃献上的一匹马,大摇大摆地就跟着往雒阳而去。只是进了雒阳城之后,沿途所见所闻,让张禄是大感失望啊——我这是来参观皇帝的吗?我是来参观贫民窟的吧?!
根据后来史书上的描写,这回刘协返归雒阳——“是时,宫室烧尽,百官披荆棘,依墙壁间。州郡各拥强兵,而委输不至,群僚饥乏,尚书郎以下自出采稆,或饥死墙壁间,或为兵士所杀……”
因为当初董卓挟驾西迁长安,把整个儿雒阳城里的官员百姓全都给带走了——当然啦,直接砍死的更多——随即前锋失利,孙家军步步紧逼,董卓干脆放一把大火,把这数百年的古都烧成了一片瓦砾。刘协从安邑返回之前,就曾经四下传诏,要各路诸侯前来旧都护驾,可等他到了雒阳,别说人了,就连一粒米都没能见着。
所以他根本就没有能力修缮城池,跟这儿呆了将近一个月,仍然生活在废墟之中。从安邑带来的粮食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只能供应皇帝和军队上层,百官、兵卒,全都得自己想办法——张禄此前望见过的零星兵马,就全都是散到四乡去找食儿的。
兵卒还能靠着手中武器去强抢附近还没逃尽的老百姓,公卿百官可没这种本事,很多人只好挖野菜、剥树皮充饥。在这种情况下还不逃散,并不是说这些当官儿的有多忠心,一是他们没地方可去,二是当兵的在边儿上虎视眈眈——想跑?先吃老子一刀吧!
张禄进城后不久就见着了这么一桩事儿,一名中年官员抱着个装了一半儿野菜的竹筐在泥地里打滚儿,旁边一名士兵手挺长刀,恶狠狠地朝他身上连番蹬踹,看样子貌似连那点儿野菜都不放过,誓要夺走。徐晃本来不打算管这路事儿——因为类似情况随时都在上演,他都司空见惯,彻底麻木了——可是斜眼一瞟张禄,面上似有不忍之色……
张禄为什么不忍呢?他当然对这些无能官僚没啥好感,但这官儿穿的可是郎官服色啊——当然比当初的他身份要高多了,不是中郎,必是议郎——想想自己当日若不是被张坚摄上景室山,又没本事又缺背景,说不定今天也会落到这种下场哪,多少有点儿兔死狐悲之叹。
徐晃一瞧张禄的表情不对,当即一摆手:“拿来!”
几名部下疾冲过去,当即就把那施暴的兵丁给按住了,然后生拉硬拽,拖到了徐晃马前。徐晃就问了:“汝何人部属耶?如何侮辱朝官?”
那兵老实回答:“吾征北将军之卒也。”
徐晃冷冷一笑:“斩讫报来。”当场把那小兵脑袋按到泥地里,“喀嚓”一刀了账。
这时候在刘协驾前的统兵将领,主要是董、杨、韩“三驾马车”。董即董承,他是关西人,出身凉州军,董卓当政的时候一度前往攀附,请求联宗,后来董卓挂了,陇西董家的名号不好使了,就又自称是河间董氏的远亲。要知道河间董氏出过一位董太后,生下汉灵帝刘宏,也就是刘协的死老爹,董太后是刘协亲奶奶——也正是因为这层关系,刘协才能够名正言顺地纳董氏女为贵人。
不过董承并没有因为当上了国舅就力盖众将,相反,最近他的权势反倒被杨、韩二人联手打压。杨就是徐晃的老上司杨奉,本是白波降将,当初逃出长安,才到新丰,郭汜便即反叛,好不容易击败了郭汜,逃到曹阳,李傕又领兵追上来了。于是杨奉就派人去联络当年的匪伙儿、白波帅韩暹、李乐、胡才等人,同时也召来流亡中原的匈奴左贤王去卑,共同保驾。
去卑仍然留在河东,没随着刘协返回雒阳,韩暹他们可都还一直跟着。杨奉虽曾与董承交好,其实跟韩暹等人交情更铁,加上董承一跃而成为国舅,二人之间渐生嫌隙,于是杨、韩等就联合起来打压董承。
这票白波旧帅当中,以杨奉和韩暹势力最大,兵马最多,两人一联手,当即就把董承给逼得透不过气来。今天徐晃碰见这个小兵,若是董承或者杨奉、韩暹的部属,他还真不敢说杀就杀了——打狗还得看主人哪。既说是“征北将军”也就是李乐的部下,徐晃心说那家伙兵还没我多呢,我哪用瞧他的眼色?不如拿来给张伯爵做个见面礼吧,于是一声令下,人头落地。
张禄倒不禁吓了一跳,心说徐公明你够狠的啊。他当然明白徐晃这是在向自己示好——至于对雒阳城内各势力强弱的考量,他就不清楚了——也不好表示什么异议,当即拱手:“暴卒自当惩治,多谢君侯。”那朝官也赶紧跑过来,朝徐晃磕头如捣蒜。
刘协住在故中常侍赵忠的旧邸,那房子因为建筑防火设施做得比较好,所以当初董卓没能彻底烧光,还留下了几堵残墙。车驾返回之后,大司马张扬就搜集物资,加以修葺,只可惜还没能完工,他就被杨奉等武夫给排挤走了——所以如今皇帝跟住窝棚也没啥两样。
徐晃先向杨奉、董承禀报,二人再上奏天子,于是刘协携董贵人摆驾扬安殿——即因张扬所修,故定此名——召见张禄。张禄见了刘协也不跪拜,只是作一长揖,说:“方外人敬祝陛下千秋万寿。”
这一方面是他不习惯跪人,另方面也是自重身份:我一个位处凡人和地仙之间的人物,就你这傀儡小皇帝,哪儿受得起我一拜啊!
刘协倒是并不在意,因为那些白波军头日常见自己也多是长揖不拜的,他早就无奈地习惯了……可是听张禄自称“方外人”,他就问啊:“胡谓方外?卿非中国之人欤?”
张禄说我当然是中国人,但不能算是陛下您的子民——“臣从仙人学道,深山辟谷,不食人间烟火,不受帝力所加,故谓‘方外’也。”
刘协听了,不禁略略朝前一探身体,问他:“果有神仙否?”
张禄回答:“神与仙非一也。祖宗魂魄所寄、山川灵秀所钟,庇祐江山社稷者,神也……”这是一般人的理解,他也没必要特意给刘协纠错,刷新对方的三观——“至于仙,超脱生死、无意荣辱,遨游于浩渺宇宙之间,不涉凡尘俗事者也。”
刘协貌似对此非常感兴趣,再问:“卿乃仙乎?”
张禄说我不是,我只是正在修仙的中途——真要是仙,就不会下凡来见你这人间帝王啦。
刘协问那你能得长生吗?张禄说将来可以,现在还不成。再问朕可得长生吗?张禄笑道:“古无永寿之天子也。天生物种,各有所用,陛下人间天子,何必仰慕长生?”
刘协微微苦笑:“朕名虽天子,其实一流人尔,今度日如年,胡望长生?”我现在每一天都过得不容易,就算能活得再久,那又有什么意义了?又随便聊几句,他突然问张禄,不知道我的前途如何,你能帮忙占卜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