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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继藩看着王鳌痛苦不堪的捂着自己的心口,呼吸粗重,这干瘦的身体,摇摇欲坠的样子,仿佛随时便要倒地气绝。
方继藩懵了。
他之所以懵,不是因为王鳌这个老不羞的东西,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居然玩这等下三滥的把戏。
而在于……他居然敢跑来方家玩这一套把戏。
方继藩瞠目结舌,见王鳌的脸色开始变红,犹如关公一般,而后身子不断的战栗颤抖,王鳌口里道着:“齐国公……齐国公……老夫……老夫……”
方继藩这才回过神来,顿时瞪大眼睛,大叫道:“王公,你方才还说你是有头有脸的人。”
王鳌气喘吁吁的道:“周坦之已经罢官,于齐国公已是无碍,他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此人是老夫器重的门生,他的荣辱对齐国公而言,没有任何的影响,何必要苦苦紧逼,非要让他斯文扫地不可呢,读书人,最看重的是名节啊。”
方继藩便咬牙切齿:“王公这样做,未免欺人太甚。”
“非欺人太甚,只是无计可施,老夫今日来了,就做好了打算,要嘛就请齐国公高抬贵手,要嘛老夫死在此罢,老夫已八十有六,死了也不冤枉。只是……老夫若气死在此,陛下对老夫多少还是有几分旧情的,届时对齐国公而言,只怕……”
方继藩磨牙,恶狠狠的瞪着王鳖:“老匹夫,你威胁我?”
王鳌立即就道:“这不叫威胁,这叫身不由己。”
“……”
王鳌几乎是可以和刘健等人齐名的人物,在弘治朝,有极高的声誉,而且这个人,浑身上下,几乎无懈可击。
正因为如此,哪怕方继藩和他理念不合,甚至陛下现在的理念也与他不合,可这天下人,却都无不对他肃然起敬的。
有一些人就是如此,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观点,但是你不得不佩服他。
现在这家伙……摆明为了逼方继藩就范,摆出了你死我活的态度。
不得不说,这一手很厉害。
因为周坦之的去留,确实没有触及方继藩的根本利益,就算让他不去养猪,对方继藩也没什么损失。
可若是王鳌当真死在这里,难免天下人议论纷纷,怕是弘治皇帝,都要追查这一件事的真实原因。
这会给方继藩带来不小的麻烦。
所以……王鳌似乎一副吃定了方继藩的样子,虽是一副好像自己要死了,面上却有点绷不住,几乎要笑的得意样子。
方继藩已是很久没有被人气得这般七窍生烟了,沉声道:“这个世上,没有人可以威胁我方继藩!”
王鳖就道:“齐国公,你看着办吧。”
方继藩看了四周一眼,而后疾步走到了墙角,随即,他举起了烛台,虽是白日,可方家有钱,因而这屋堂里依旧点着灯。
方继藩举起了鲸油熬制的烛火,厉声大喝:“好啊,你死呀,你死给我看看,正好我嫌这宅子老旧了,我一把火将他烧了,赶明儿,建个大宅子。”
王鳌一愣。
这思维跳得是不是太快了?还真是……没见过自己烧自己宅子的啊。
方继藩随即大叫道:“我这么大的宅子烧了,总不可能是自己烧的,这是谁烧的,定是刺客,最近有谁恨得我方继藩牙痒痒,一查便知,来啊,老匹夫,你去死,我来烧,我有的是银子,你就只有一条老命。”
王鳌脸色一沉。
方继藩说着,动了动手,烛火便要移到了这厅边的帷幔下头了。
“不能烧啊。”猛的,王鳌中气十足的一声大吼。
说着,他矫健的丢了拐杖,一把扑过来,拉扯住了方继藩的衣袖:“齐国公,慢着,使不得,使不得啊。”
上一次在南通,一个宅子烧了,结果如何?
结果全天下都认为是儒生们动的手,陛下不但盛怒之中,废黜了八股,夺去了读书人们的功名,天下无数的士绅,更是破产,这读书人都成了过街老鼠,天下震动,无数人深受其害。
而方继藩,却发了大财。
这一次,若是再烧点什么,再来折腾这么一通,这八股儒生,可还有生路吗?
王鳌年迈,已经难以变通了,他无法吸收和消化新的学问,依旧还顽固的抱着四书五经,他怎么忍心让那些士绅和读书人,受两遍苦,受两茬罪?
他急的眼睛都红了,姓方的这狗东西,是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的啊!
王鳌的心已有些乱了,扯住方继藩,拼死了不肯方继藩将烛火烧着帷幔,大呼道:“使不得,使不得,齐国公,有话好好说,我们还可以讲道理。”
方继藩冷目一瞪,盛气凌人的道:“讲什么道理,我和你有什么道理可讲的,王公不是要去死吗?来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王鳌面如死灰,干瘪的嘴唇哆嗦着,老半天,才身子微微后退一步,平静的朝方继藩行了个礼:“齐国公,方才得罪了,老夫告辞。老夫……也去随那周坦之养猪去,再会。”
他转过身,没有去捡起地上的拐杖,疾步便走,再没回头。
方继藩这才将蜡烛搁回了烛台上,大大松出了一口气,不禁道:“好险,好险,差点我的屋子便没了。”
王鳌……真要去养猪了?
方继藩有点懵。
…………
过了两日,这几乎是所有翰林们恨不得找块豆腐去撞死的日子。
因为今日……要入崇文殿,讲授明颂。
明颂这书,在他们眼里,实在没有任何研究的价值。
虽然方继藩说的冠冕堂皇,可他们是士大夫啊,他们毕竟不是山野村夫。
因而这两日,告假的人格外的多,都不想去。
偏偏弘治皇帝都不肯。
于是乎,只好个个在清早收拾了一番,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入宫,默默的至崇文殿。
方继藩来的也很早,他喜滋滋的样子,这是自己人生最高光的时刻啊!
只怕上辈子的自己,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的文采,居然可以放在这大明文人儒者云集的时代,进入天子的庙堂,可以和资治通鉴一般,与之并驾齐驱,成为天子学习的题材。
弘治皇帝似乎还觉得不够,亲自下旨,令朱厚照一道入宫。
朱厚照近来在琢磨数学,因为他研究的越深入,方知这数学,才是一切理工的基础之基础,因而,回过头来,成日写写算算,将那算学院最新研究出来的公式、算法,以及新的定式,统统都读了一遍,每日做各种题,现在父皇召他来,他只好极不情愿的来了。
同来的,还有一人。
这是方继藩自永平府请来的,叫陈十三。
听说此人,学习明颂最深,因而特地的将他招来京师。
陈十三万万没有想到,一部书,改变了他的命运。
现在成为了村子里最亮最耀眼的文曲新星,此后,居然还上达天听。
他亦步亦趋的跟在方继藩和朱厚照的身后,左看看右看看,既是紧张又胆怯,同时又怀着激动。
弘治皇帝升座,接受百官行礼。
看着这一幕,陈十三竟是懵了,愣愣的站在原地,作痴呆状。
弘治皇帝随即便看到了陈十三,今日讲授这明颂,表面上看,是弘治皇帝意有所指,所谓上行下效,今日皇帝在此听明颂,只怕用不了多久,这个消息便会传遍天下,少不得,天下各州府的父母官,都要效仿。
可与此同时,弘治皇帝的真实目的,却是想知道,这部书,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到底是否当真如方继藩所言的那般有用。
这也是方继藩上奏,请陈十三入宫觐见,弘治皇帝立即恩准的原因。
弘治皇帝目光打量着陈十三,陈十三虽然穿着新衣,可裸露出来的黝黑肤色,还有那如老榆木一般褶皱的脸,几乎可以确信,这陈十三,平时定是吃了不少的苦,身上明显的穿着一身新布料做的衣服,而这新衣穿在他的身上,并不相称。
弘治皇帝道:“卿即是陈十三?”
这声音在殿中显得格外突出,陈十三这才反应了过来,噗通一下,就跪倒在地:“小人见过皇帝,皇帝万岁……”
他战战兢兢的低垂着头,吓得浑身无所适从。
弘治皇帝露出微笑:“免礼,卿从前读过书吗?”
陈十三摇头:“回陛下的话,小民没有读过书,小民自幼家贫,读不起……”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随即道:“那么,可认得字?”
“认是认得几个的。”陈十三老老实实的道:“只是只认得一些最简单的,就只是认得,不会写,这都是平日干活或是节庆时,靠着口耳相传,勉强学来的,小民已三十有二了,实在惭愧,从前能认识的,不过百字,不过近来才有所长进,勉强能有两百字上下了。”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顿时抖擞精神。
他站了起来,说实话,他这一辈子,考较的人中,这陈十三,应当是最没有学识,以往接触的进士、大儒多了,哪怕是勋贵子弟,也一定能识文断字。
因而弘治皇帝现在格外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