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狮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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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想象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对机会的渴望吗?
余飞是体会过一无所有的感觉的。
如果有光,她就会死死追着光。
如果是根稻草, 她就会死死地抓着稻草, 小心翼翼地呵护千万别让它断了。
如果是根点燃的火柴, 她就会死死捏着不肯放, 快烧到手了,就往后挪一点,挪无可挪了,那也要忍着疼。
她对《鼎盛春秋》就是这样。
她去接受《鼎盛春秋》的角色选拔,走得一波三折,山重水复。
她毕竟资历还浅,又没什么家传或者师从的浑厚背景, 倪派虽然知名, 到底是以旦行光大于梨园,并没有什么老生的代表作品。所以一开始工作人员让她试戏,只是让她试了一个配角姬光。
然而南怀明听她唱过之后, 皱眉摇头, 说:“不适合。”
她当时宛如当头一桶凉水泼下来。
然而南怀明接下来说的话,却像炸雷一样炸在了她耳边。
南怀明说:
“让她试试伍子胥。”
《鼎盛春秋》讲什么?
《鼎盛春秋》又名《伍子胥》, 讲的就是春秋末期伍子胥的故事!传统的全本《鼎盛春秋》包含《战樊城》《长亭会》《文昭关》《芦中人》《浣纱河》《鱼肠剑》《刺王僚》等多个折子,人物多样,极重唱功,其中伍子胥是绝对主角。
南怀明竟然让她试伍子胥。
她想都没有想过。
人的期望不能被拔得太高, 尤其是高出自己的能力范畴的时候, 将将能看到希望然而伸手还够不着, 那种感觉,最是焦灼。
后面那半年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过的。人们总说时光如白驹过隙,她觉得她那头白驹可能是个树懒托生。
这部新编《鼎盛春秋》,全面启用年轻演员。余飞试完伍子胥的戏之后,南怀明没有任何赞赏,也没说要用她。她回去之后,本来十分沮丧,然而一个月后,南怀明让她去跟着《鼎盛春秋》的老师学戏。
教戏的是半个多世纪前将《鼎盛春秋》唱到红极一时的于派传人。于派的老生,在梨园行是公认的一绝。
让余飞去学的就是伍子胥的戏。
余飞狂喜,然而去见到于派的老师,她又感觉自己被悬到了半空。
因为一起学习的还有另外两个年轻男老生。一个是京剧院的优秀演员,还有一个家中几代人都是京剧演员,算得上是家学渊源。余飞察言观色,看得出无论是南怀明,还是整个团队,都比较看好京剧院的那位名叫厉少言的人。
从在老师面前第一次开嗓,余飞就看得出,这个厉少言的声腔沉浑刚劲,在表现男性角色的阳刚之气时,大开大合,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这是她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她到底还是个女人,先天所限。
余飞去问导演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是因为将来会做巡演,所以需要一些应对突发状况的备选演员么?
导演很坦诚地告诉她,备选演员都算不上。南怀明觉得她还压不住伍子胥这个角色,但是她身上有些特质又让他觉得弃之可惜,所以让她先跟着练,以后看要不要做别的安排;要是她觉得一边学戏,一边应对戏曲学院的学业很苦,她也可以选择退出。
这相当于委婉地否定了她出演伍子胥的可能性。
但她怎么可能退出。何其有幸,她能得拜老生行的名家为师。她一个曾经一无所有的人,又怎么可能退出。
更重要的是,她心底最深处,一线深刻压抑的逆反心不死。
她不能吗?
她真的不能吗?
这六个月她过得很漫长,一天当做两天来过。
她过去虽然学戏很刻苦,却将生活与戏分得很开。但现在,她的生活里只有戏,或者说,她没有了生活。
不疯魔,不成活。
她连睡觉做梦都在揣摩唱法,咬字、气口、归韵、尺寸,她几乎是一丁点一丁点地琢磨、尝试和调整。反正是吃住在戏曲学院,她就算为戏疯狂,也没人觉得她是个怪人。
厉少言用一分的力,她就用十分的力。
另外那个家学之人,进来本就是为了和于派的老师搭上关系,学了没多久,觉得不是一个路数,就退出了。
于是这半年,厉少言和余飞朝夕相对。
厉少言本来就二十七八岁,长相家庭人品均佳,为人虽然自信而不失谦虚,但在择偶上向来眼高于顶。
但偏偏余飞这种姑娘,对着她看久了,真是不喜欢她都难,更何况他这个年纪的男人?
厉少言矜持了三个月之后开始追她。整个《鼎盛春秋》的人,除了南怀明,都觉得这两人珠联璧合,天造地设,连导演都忍不住开始撮合。
但余飞打死不从。
厉少言问她为什么。
余飞说,我想演伍子胥。
厉少言说,这个不矛盾。
余飞直勾勾盯着他说,我想抢你的角色,伍子胥。
厉少言说,好好好,让给你演。
余飞说,不行!
厉少言问,为什么又不行啦?
余飞说,你要是有一丁点放水,那就没劲了。我就想“抢”你的角色,伍子胥。
厉少言拿她没辙,苦笑,好好好,不放水,不管你抢得过抢不过,咱们能在一块儿不?
余飞瞪他一眼,挥了一把胡子,走了。
这俩人良性竞争,自然是整个《鼎盛春秋》上下乐见其成的。导演给厉少言出主意:余飞这姑娘脑后有反骨,她越是比不过你,越是不肯放手。这戏的改编和排练还得一年多时间,你就耗着她,时间长了,就算顽石也点头呢。
厉少言深以为然。
但余飞这块顽石,不是一般的顽石,她是茅房里的顽石。
三月底,南怀明跟余飞说,你的唱功,现在能让我满意了。但你想演伍子胥这个角色,还差很多东西,你继续练吧,再给你一年的时间,让我看到你的变化。
四月初清明节,余飞回到Y市,给母亲扫墓。
看新的墓地上春草丛生,一片郁郁葱葱,余飞说:“妈,看来你在那边过得挺好的,我现在过得也比以前好多了,有奖学金,跟着导师做项目,偶尔还有一些外快可以赚。对了,还有《鼎盛春秋》,老师们都对我很好。”
细软的风吹过来,拂起余飞的头发,像是言佩珊在回答她。余飞的眼睛中便微微地含起泪来,她知道她应该感谢言佩珊。
无论当年言佩珊把她留在缮灯艇时想了些什么,是不想让她过早知道母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还是因为害怕带不好她而将来被她怨恨,抑或是真的相信她有唱戏的才华而不希望她被浪费,她终究是给了她这样一条路。
这条路于她而言,现在来看,或许是最好的一条。因为就算她一穷二白,就算她一无所有,仍能凭着这身本事,横冲直撞,硬是把这条路闯出来。
毕竟戏这个东西,唱得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规则标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记得有一次和导师吃饭,导师喝多了,和她直言道:“人一辈子,要成功,无非三点。”他掰着指头数给她看:
“贵人相助,高人指点,自身努力。”
导师说:“贵人相助,高人指点,你都占了,剩下的,就看你自身努力够不够了。”
余飞想,“高人指点”,说的是于派的师父,这个没有疑问。“贵人相助”,这个“贵人”指的是谁?她想来想去,也就只有楼先生。那么自身努力呢?她已经努力到了现在这个地方,但似乎似乎还是不够,她应该怎样去做呢?
余飞坐在言佩珊的墓边,身边“砰”地又砸下一朵木棉花来。火红的木棉花铺了一地,但和小时候一样,仍没有一朵木棉花砸到她头上。
余飞说:“妈,你是在关心我的终身大事吗?现在那个叫厉少言的是在追我,但我一点想法都没有呢。我好像练老生练太多,现在都不分泌雌性激素了。我性冷淡,我对谁都一点想法都没有。”
这种时候她会想起白翡丽。
她想他并不曾经历过一无所有,她现在对《鼎盛春秋》的狂热,这种目中无它的孤注一掷,他又如何能理解呢?
她要离开鸠白工作室,他只给她两个字:滚吧。
好,那她就滚。
她觉得自己开始有些明白《金刚经》中那句偈的意思:
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
清明节后,余飞回到北京。
她开始进入一个漫长的瓶颈期。
之前快速的提高,是技术的提高。南怀明说她差的那些东西,她反复和师父探讨,自己思考,却参悟不透到底是什么,又该如何提高。
接下来的四个月,她几乎毫无进展。
她焦灼、烦恼、狂躁、低落、沮丧,眼看着南怀明说的一年之期已经过去三分之一,她几乎都要疯了。
师父说她把自己逼得太紧,太过功利,让她自己先放松下来,多做点别的事情,或许能换换脑子。
厉少言知道余飞恐高,带她去游乐园坐云霄飞车,想故意刺激刺激她,说不定能吓得抱紧他。
坐完云霄飞车下来,余飞若无其事,她说,厉少言你打错算盘了,我恐高也只对三层楼以上的高度恐高,二楼我都能爬呢,一个云霄飞车算什么?
厉少言也不是轻易会放弃的人,他说,行,那咱们去太阳神车。
太阳神车是个大摆锤,最高能甩到四十二米的高度,相当于十五层楼的高度,俨然会有一种我与太阳肩并肩的感觉。余飞这段时间也有点神经质,被厉少言忽悠着,排着队就上了。上去之后才知道自己傻了,短短几分钟坐下来,回到地上已经差点晕过去。
她这是一种近乎失忆的状态,厉少言去拉住她的手,她也没像过去那样拒绝。厉少言很高兴,拉着她走了一会儿,见她还是晕乎乎的,便开玩笑问她,能抱抱你吗?
余飞抬起失神的眼睛,说:你一只手抱得起我吗?
厉少言笑着瞅她,余飞身材好,但并不瘦。他说,你得一百多斤吧,一只手哪里抱得起来。
余飞这时候忽然就清醒了。她想是啊,那当时白翡丽是怎样把她一只手把她抱进去的呢?以她的性格,如果不是一只手,她又哪里会从了白翡丽。
她于是垂下眼睛,抽出手来,说:不能。
*
八月底的时候,导师推荐余飞去一个很出名的网络综艺《不二大会》。
《不二大会》这名字看着俗,背后却是一个有着文化深度的优质资深综艺团队在做。这个综艺名为“不二”,基本的模式就是选取非常具有争议的一些话题,选择占有不同立场的两个人进行辩论,最终决出赢家。这两个人有业界名人,也有网络红人,还有各行各业能说会道具有话题性的素人。这个网综已经做了有两三年,在网络上,尤其是年轻人中间,影响力非常大。
余飞跟着导师做的课题一直就是京剧传统文化在年轻群体中的传播。这次是《不二大会》的团队找到余飞的导师,表示他们想做一期关于主流文化与亚文化之争的节目,这期节目的对战嘉宾都是各类主流文化和亚文化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希望导师能推荐一位京剧方面的代表人物,借此节目在年轻人群体中推广一下京剧。
导师没有多想,直接推荐了余飞。
《不二大会》的团队和余飞接触后,对她也非常满意,无论是形象、口才,还是思维、观念、舞台表现力,都很符合这个综艺的要求。
余飞问,如果美少女偶像团体和虚拟歌姬对战,传统文学和网络小说对战,那么京剧和谁对战?
团队回答:cosplay。
三天之后,《不二大会》的团队给出了与余飞辩论的对方嘉宾的名字――
关山千重。
余飞在微信上怔怔地看着这个名字许久。
团队的联络人说,余飞老师,我给您发一下这位嘉宾的基本介绍。
随即一个PDF文档发送了过来。
余飞没有点开。她问:你们先找的我还是他?
联络人说:先确定的您呀,不瞒您说,您不太容易找,cosplay的代表就好找多了。
余飞静了一会,问:那这位嘉宾知道和他对战的是我吗?
知道的。我们先将您的简介发给他看,他看过之后才做决定的。
余飞陷入了沉默。
联络人问:余飞老师,您看您对这位嘉宾还有什么问题吗?
余飞想,她只有一个问题,一个带脏字儿的问题――
白翡丽,你他妈什么意思
又或者,她只想对《不二大会》的团队说两句话:
有我没他,有他,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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