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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想你了先生
不远处的荒郊野岭的边缘地带,一柄飞剑老老实实悬停在空中,如家教良好的小家碧玉,见着了自家制定家法的长辈,只能眉眼低敛,乖乖束手而立。
飞剑身边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儒士,双鬓霜白更胜,若是萧律、吴当归两位读书种子在场,就会发现短短一旬时光,这位学塾先生的白发已经多了许多。
飞剑剑尖所指,则是沉默不言的正阳山搬山猿,浑身上下,隐隐散发出一言不合就要分生死的暴躁气势。
搬山猿终于忍不住沉声问道:“方才为何真武山的人去得,我就去不得?孔先生你是不是也太势利眼了?”
这种当面质问,可谓极其不客气,但是搬山猿仍然没有觉得丝毫不妥。
真武山虽然是东胜神州的兵家圣地,可向来一盘散沙,宗门意识并不强烈,身负大神通的修士武夫,更多像是在真武山挂个名而已,真武山的规矩,又是出了名的大而空,谈不上约束力,何来的凝聚力?
满脸疲倦的孔明先对飞剑说道:“去吧,你家主人已经无事了。”
那柄飞剑如获大赦,剑身欢快一跳,掉转剑头,一掠而去。
搬山猿自以为猜出事情缘由,怒气更盛,“那少女果然是你孔先生挑中的晚辈,若是孔先生早就对刘氏剑经心动,大可以与我明言!
只要不落入风雷园之手,被孔先生你的不记名弟子拿去,便拿去了。可是孔先生你偏偏如此藏藏掖掖,怎么,既想着当婊子又想要立贞节牌坊?
好处由你孔明偷偷拿走,恶名却要我正阳山来背?!”
若说之前指责质问是生气使然,所以口不择言,那么现在搬山猿这番辱人至极的言语,无疑是撕破脸皮的意思。
孔明脸色如常,缓缓道:“我孔明,作为负责看管此地风水气运一甲子的儒家门生,有些话还是应该与你解释一下,
首先,我与那少女并无瓜葛渊源,只是见她天资极好,‘气冲斗牛’四字匾额,蕴含着宝瓶洲一部分剑道气数,
当少女站在匾额下的时候,四字便主动与她生出了感应,可惜少女当时佩剑材质,不足以支撑起四字气运,我便顺水推舟地摘下其中两字,放入她剑中。
我与这位少女的关系,到此为止。并非你所揣测的那般,是我选中的不记名弟子。”
孔明自嘲笑道:“若是真舍得脸皮去监守自盗,作为一家之主,往自己怀里搂东西,外人岂能察觉到丝毫?
一部梦中杀人的剑经罢了,需要我孔明谋划将近一甲子,才动手谋夺吗?”
搬山猿作为正阳山的顶层角色,见识过太多伏线千里的阴谋诡计,更领教过许多道貌岸然的高人仙人的厉害手腕,哪里肯轻易相信先前儒士的说辞,不过比起先前的言辞激烈,平缓许多,只是冷笑道:“哦?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孔明看了眼搬山猿,“我之所以来此拦你一拦,而对真武山之人放行,其实道理很简单,
很多人笑称真武山有‘两真’,真君子和真小人,故而这位兵家剑修与我说了什么,我便可以信他什么。
而你不一样,你重伤刘箴言,坏其大道前程,却故意留其性命,以防自己被我过早驱逐出境,你这种人……”
说到这里,孔明笑了笑,“哦,差点忘了,你根本不是人。”
搬山猿眯起眼,双拳紧握,关节吱吱作响。
如果是死敌风雷园,或是看不惯正阳山的修士,对他这头护山猿进行冷嘲热讽,拿“不是人”这个说法,来嘴上占便宜,活了千年的搬山猿根本不介意。
但是当眼前这个中年儒士,以平淡温和的语气说出口,搬山猿却莫名其妙感到了莫大羞辱。
孔明对于搬山猿的暴怒,浑然不觉,继续说道:“拦下你,是为正阳山好,当初少女差点就要祭出她的本命之物,你来自正阳山,跟剑气剑意打了一千年的交道,难道感受不到那股压力?”
“小女娃娃那会儿不过是垂死挣扎,那一点道法神通,孔先生也好意思拿来吓唬人?”
老猿哈哈大笑,故作恍然大悟道:“之前有人说孔明你的那位恩师,晚节不保,神像一次次位置下降,最后被搬出文庙不说,还给人砸得稀巴烂。
我当时还不信来着,心想堂堂儒教文庙第四圣,便是万一真有机会见着了传说中的道祖佛陀,也是勉强能够说上几句话的读书人,只是现在看来,从你恩师到你孔明的这条儒家文脉,传了不过两代,就要断绝!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是谁说的?为何偏偏你这支文脉如此不济事,难不成是你恩师,确实如某些书院所传那般,哪里是什么继往开来的儒家圣贤,根本就是一个千年未有的大骗子?”
孔明虽然微微皱眉,但始终安静听完搬山猿的言语,从头到尾,不置一词。
老猿放肆大笑,一脚踏出,伸出手指,指向那位被人痛打落水狗的读书人,狞笑道:“孔明,你们儒家不是最恪守礼仪吗?我就站在这规矩之内,你能奈我何?!”
孔明转头望向小镇那边,轻轻叹息一声,重新望向这头搬山猿,问道:“说完了?”
搬山猿愣了愣,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中年儒士,收起手指,呲牙道:“没劲,泥菩萨也有火气,不曾想读书人脾气更好,骂也不还口,不晓得是不是打不还手?”
孔明微笑道:“你可以试试看。”
搬山猿似有心动,不过总算没有出手。
搬山猿问道:“孔明,你一定要拦阻我进去?”
孔明答道:“后果之重,一座正阳山承受不起。”
搬山猿沉声问道:“当真?”
孔明没有故弄玄虚,也没有一气之下就给搬山猿让路,仍是耐着性子点头道:“当真。”
搬山猿揉了揉下巴,最后瞥了眼孔明身后的远处,冷哼道:“算那两个小家伙运气好,转告他们一句,以后别给我碰上!”
那你坏我小镇规矩,怎么算?
搬山猿意识不妙变想转身大步离去,他背对着孔明准备开跑,
但是身为此地圣人的孔夫子怎么会任由一头畜生任意妄为!
“吾当养浩然之气!”镇!孔明说完,一股巨力从天而降,
老猿知道来者不善!
一副万丈巨猿金身拔地而起!他曾经想过与此地就算是撕破脸皮,对方有顾忌不会对他出手!
没想到这儒雅书生说动手就动手!他不怕自己这万丈金身撑破这番小天地吗?
他可是正阳山的守护者,什么样的修士与世面没见过!
可是伸手可搬山的他在此时却背负压力,没想到这温文尔雅的儒生竟然这般厉害!
只是一声喝令:“镇!”就让他动弹不得!
儒家圣人,果真名不虚传!
接着老猿上千年的寿命被凭空划去一半之多,他那万丈金身再也撑不起来,反而渐渐缩小,
随后他便被逐出这番天地......
他不甘心五百年道行就此毁于一旦,但是他却无能为力,最后那一刻,他终于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他竟然有些后悔起来!
一切处理完毕!
孔明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色,天雨将落。
耳畔突然响起小镇那边一个嗓音,是那位真武山兵家修士的请求,希望他能够网开一面,准许他请下真武山供奉的其中一尊神祗,孔明点头轻声道:“可。”
当孔明说出这个字后,与此同时,若是有人恰好抬头,就可以看到天穹之顶,骤然出现一点米粒之光,然后一根极其纤细的金线从天而降,转瞬之间落在小镇内。
“孔先生?”
孔明背后响起一个少年的喊声。
孔明转身望去,一对少年少女快步跑向自己。
看到那名墨绿色的外乡少女,他有些唏嘘感慨,当初读书种子萧律对其一见钟情,他就点拨过一句话,将少女形容成无鞘的剑,最伤旁人心神。
少年萧律到底不知情为何物,不理解这句话的深意,仍是深陷其中。
孔明不便一语道破天机,不好说那少女有一颗问道之心,最是无情。
此无情,绝非贬义,而是再大不过的褒义。
世间情爱,男女之情,到底只是其中一种。
山下世俗市井当中,兴许此情可以感人肺腑,可以让痴男怨女不惜生死相许,但是在山上修行,要复杂得多。
孔明看到草鞋少年后,笑容就要自然许多,温声打趣道:“接连几场架,打得惊天地泣鬼神了。”
赵阳有些难为情。
孔明开门见山道:“跟你说两件事情,一件事是正阳山的搬山猿撤退了,他已经被驱逐出小镇。”
赵阳没有任何犹豫,直截了当问道:“老猿从小镇东门走的?”
孔明伸出手掌轻轻下压了两下,笑道:“先听我把话说完,刘箴言活下来了。”
少年身体紧绷,小心翼翼问道:“孔先生,那刘箴言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孔明点头道:“有人出手相助,刘箴言性命无忧,毋庸置疑,不过坏消息是他身体遭受重创,以后未必能够像以前那样行动自如。”
赵阳高兴地咧嘴一笑。
这些天,少年的心神,就像一张弓弦始终被拉伸到满月状态,一刻也没有得到舒缓,在听到刘箴言活过来之后,这么一松,整个人就后仰倒去,彻底昏死过去。
陈曹赶紧抱住少年。
孔明解释道:“赵阳先前被紫霞山紫霞仙一指开窍,强行打烂心神门户,其实精气神一直在流散外泻,
结果刘箴言刚好在这个时候出事,他就只好拼了命激发潜力,这就是所谓的破罐子破摔了,原本能剩下半年寿命,如今估计最多就是一旬吧。”
这意味着草鞋少年从金城巷开始,到小镇屋顶,再到深山小溪,最后到这荒郊野岭,每次奔跑,都在大幅度持续减寿,少年对此心知肚明。
陈曹问道:“孔先生你只需要告诉我,怎么救赵阳!”
孔明心中不禁叹息。
这正是道心的玄妙之处。
少女并非对赵阳没有情感,否则也不会并肩作战到这一步。
正常人听闻噩耗后,必然会有一个惊慌、悲伤、同情的过程,快慢、长短、深浅不同而已。
但是陈曹丝毫也没有。
她一下子就跳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结果”,我该如何救人。
世间修行,修力可见,步步为营,只需要往上走,差异只是每一步的步子,各有大小。
修心则缥缈,四面八方,处处是路,仿佛条条道路能证得大道,但又好像条条道路都是旁门左道,谁也给不了指点。
在修心一事上,身怀道心之人,叫一步登天。
所以少女可以大大方方,眼神清澈地望着草鞋少年,直截了当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
孔明想起那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心情愈发凝重。
陈曹蹲下身,动作轻柔地把赵阳背在身上,问道:“孔先生你倒是说啊,不过事先说好,我觉得杨家铺子的老掌柜,救死扶伤的本事很不咋的,倒是赵阳认识一个铺子老人,挺厉害的。”
孔明看着满脸认真的少女,问了一个奇怪问题:“世间何事,最为逆天而行,逆流而上?”
陈曹想也不想,大声道:“一人一剑杀光妖族!”
孔明哭笑不得,有些无奈道:“是修行。”
陈曹仔细一想,“其实一样的。”
孔明指向两人之前所处位置,又点了另外一处,“剑炉可滋养体魄,千秋可壮大神魂,只不过对于赵阳来说,至多是勉强维持一个收支平衡,运气好,说不定小有盈余。
所以等他醒来后,帮我告诉他,以后练拳,哪怕不追求其它,只为活命,也一定要下苦功夫。”
陈曹松了口气,其实她比赵阳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底子要好太多,才不至于昏厥过去,
“孔先生,那现在我是带着赵阳去金城巷养伤?还是先去刘箴言那边看看情况?”
孔明笑道:“如今已经都可以了。”
陈曹想了想,“我背后这家伙,肯定希望睁开第一眼,就能看到刘箴言,所以我去金师傅那边好了。”
孔明点头道:“陪你们走一段路程。”
两人并肩而行。
春风拂面,读书人双手负后,少女背着少年。
陈曹走着走着,突然问道:“孔先生,作为这座小洞天的主人,你有没有因为近水楼台,收取几个天赋好的弟子?”
孔明笑着摇头,“没有,只收了个不算弟子的书童。
以前是为了避嫌,现在回头来看,确实错过了几个好苗子。”
陈曹又问,“孔先生,你在这里,是不是什么事情都知道?”
孔明笑道:“只要是我想知道的,都可以知道,不过未必全是真相。毕竟有些事情,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有句话孔明没有说,从离开小镇起,他就失去了这份“心镜照彻天地”的神通。
因为有人取走了那块镇圭,那是儒家亚圣之一留在小镇的信物,也是大阵枢纽之一。
陈曹犹豫了一下,仍是忍不住问道:“孔先生,你如今是啥境界,有没有跻身上五境啊?
还有,先生你坐镇这方天地,真的能够天下无敌吗?
当然,先生如果觉得不方便,可以不回答,我就随便问问。”
孔明果然不回答。
少女翻了个白眼,不再说话。
孔明有意无意放慢脚步,转头望去。
少年眨了眨眼。
中年男人也眨眨眼。
孔明会心一笑,不露声色地悄悄加快脚步。
君子成人之美。
一起走出很远后,孔明停下脚步,笑道:“我就不送了。”
站在原地,满鬓霜白的中年儒士,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沉默不言。
他走出一步。
孔明瞬间来到那块斩龙台附近。
儒家圣人,皆有一个本命之字,独占魁首。
世间任你是谁,只要写到、用到、念到此字,便能够为那位儒家圣人增加一丝道行修为,积少成多,滴水穿石。
孔明是例外。
不是一字没有,而是有两个。
且字之意味极其悠长,境界极其深远。
孔孟之道,
明公正气。
所以他才会被贬谪到这方小天地,与外边大天地完全隔绝。
虽然孔明不过是儒家三学宫七十二书院的书院山主之一,但是孔明确实不能以常理待之。
这个面对正阳山搬山猿屡屡挑衅羞辱、却没有任何反应的窝囊读书人,闭上眼睛,默想“明”字第二笔,然后伸出并拢双指,在空中轻轻往下一划。
那块坚不可摧的斩龙台,瞬间被对半切割成两块。
孔明一挥袖,两块齐整大石,一块落在金师傅的铁匠铺子,另一块则出现在金城巷一栋小宅里。
孔明做完这一切,陷入沉思,如围棋国手陷入长考,之后站在细密雨幕当中,最后已是大雨滂沱,电闪雷鸣,孔明也未回过神来。
一直被小镇百姓喊作先生的孔明,在此时此刻也在想着自己那位韦编三绝却被赶下台踢出文庙的先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