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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璃站在街头,茫然地看着四周。大概一无仆役在侧,二无幕篱掩身,来往的异族人,尽皆向她投来怪异的目光。
前一刻她还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搅碎了,而下一刻她便站在了这里,感受干燥的空气施虐皮肤的滋味,嗅着空气浓重的泥沙,这是安北都护府!
即便只去过一次,她却清楚记得。
此刻自己身上穿着逢年过节才会穿的盛装,身上传来的疼痛感,不是跌落悬崖的震疼,而是某种不可言说的感觉,转头便能看见三镇节度使下榻的宅子。
唯一不同的是,此刻她的左手中指多了一枚血红色的戒指,在苍白的手指上异常醒目。戒指的血色像在流动着,分外妖异。
她凝目注视,毫无疑问,她的眼睛看得清楚明白,没有一点灰暗浑浊,她也不再是那个瞎子阿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璃一时琢磨不透,她像记忆中一般,步行过街道,听着沿街小贩的叫卖声,嗅到羊肉馍馍的香味,街角一个馄饨铺坐了好些个汉人,摊主正在涮锅,阿璃停住脚步,果然见他将涮锅的水倒在大街上。
直到这一刻,她才确定自己是真的回来了。万千情绪涌上心头,压得她红了眼眶。
“小娘子,可是吓着了?”倒水的摊主是位五十多岁的老丈,慈眉善目,担忧看着她。大概像她这般装束孤身出门,或许会让人觉得她是遭了劫难。
阿璃可不想被人送进官府,赶紧摇摇头。
阿璃踏进陆焕之下榻的馆驿时,所有情绪已经平复。
那厢厢房,陆焕之规规矩矩坐在陆母下首,眼神空洞,整个人像是泄了气,蔫嗒嗒的。
陆母坐在坐榻上喝茶。如今盛世,喝茶已经很普遍,但要在这边陲异族之地,喝上醇正的茶水,那无异于痴人说梦。
陆母被羊油的膻味熏得皱了眉头,却依然端庄高贵,端着茶盏抿了一口。入口的味道更是怪异,这回她连眉头都懒得皱了,对坐在下手坐席上的陆焕之道:“看来顾侯对阿璃很满意,这是你的机会,不要再错失了。”
陆焕之幼年丧父,是母亲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母亲本是出生书香门第,曾经也是蜀中数一数二大户人家的娇娘,自从跟了父亲,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她将一身翻盘的机会都寄予他这个儿子身上,管得自是严苛些。更容不得他行差踏错一步,毁了她所有希望。
陆焕之一直孝顺,不敢辜负母亲期望,也十分争气,十四岁便中了举人,被十里八乡誉为天才少年,十七岁更是中了进士,在殿试上被钦点为探花郎,陆家的祖坟都要冒青烟。
可唯独阿璃这件事上,他违背了母亲的心意。阿璃生得浓艳柔媚,这与母亲喜欢清新寡淡的口味不服,她觉得这样浓艳柔媚的女子天生就是狐媚子,不能安于后宅,相夫教子,只会为夫家招来祸端,祸水是也。
陆焕之知道,这皆源于父亲纳的那房小妾,夺了母亲的宠,最后还掏空了父亲的身子,早早辞世,留下他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可,这关阿璃什么事?
母亲将阿璃送人,他是生气的,可在这样的母亲面前,他却一点脾气都发不出来。因为他知道,母亲的所有抉择都是为着他好,这些年在临沙县的苦日子,他已经受够了,每每看到母亲鬓边白发不知何时又添了几根,他便觉得自己很是不孝。母亲一把年纪,已经等不起。他需要一条捷径直达龙庭,让母亲引以为傲,让她能够安享晚年。
可是,阿璃,教他如何放得下?
“多想想你的前程,这些儿女私情便不足为道了。”陆母看穿了儿子的心思。
就在此时,侍婢绿莹在外禀报:娘子回来了。
“她怎么还有脸回来?”陆母将茶盏重重磕在小几上,茶水中油花洒了两滴出来。
“阿璃是被你们送出去的?她何曾犯过什么过错?是我们陆家对不起她!”陆焕之憋了半日的话终于吐出口。
陆母瞬间黑了脸,绿莹见得此情景,赶紧进来为陆母抚胸拍背。她是自小便被陆母带在身边的,还是陆焕之初通人事的通房丫头,原本以为陆焕之成了亲,也会顺便给她一个妾室的名分,没曾想,打江璃进了这陆家门,陆焕之连正眼都没看她一眼,甚至还刻意回避与她相处,半点旧情也不念。
她知道,陆郎这是顾忌着那个江璃。
陆母也多次提醒陆焕之,江璃不能生,便让她生一个,名正言顺地给了名分,陆家也有了后。可陆焕之就一心扑在江璃身上,宁肯违逆母亲也不屈从。这更是让陆母把江璃给恨上了。
绿莹把这些弯弯绕绕看得清清楚楚,若真要陆郎在陆母和江璃之间选一个,毫无疑问,陆郎只能选陆母,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不认这个母亲。正因为知道这一点,她才能委曲求全,温顺乖巧地待在陆家,将陆母和江璃那个贱人伺候得服服帖帖。
那日,她奉陆母之命将江璃亲手送到顾侯下塌处,心想终于可以摆脱这个妖孽了,谁知道这个贱人竟然转头便回来了。她哪里来的脸?
陆母自恃是有涵养的人,即便再愤怒,举手投足也不会乱了分寸。
“你是在怪母亲?”冷飕飕一句话,钻进耳里,陆焕之便再也安坐不下,压下怒火,赶紧起身拱手请罪,“儿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
陆焕之低头垂眸,不言语。
陆母不想为个女人跟儿子闹翻,软了语气说道:“你前脚刚走,她便跟了回来。为娘担心的是顾侯那边不好交代。若是怪罪起来,为娘再苦再累都能忍,可你怎么办?我也一把年纪了,过好过坏也没多少日子。可你不一样,你的人生才开始!”
其实陆母如今也不过刚到不惑之年,只是常年操心,早生华发,看着像是五六十的老妇人。陆焕之闭了闭眼,是他太不孝了,连累母亲一起受苦。
“为娘知你对阿璃一往情深,此事要如何处置,为娘也不逼你,你自己且好生思量思量。”
阿璃的性子她了解,看似温软贤淑,其实硬得很,认定的东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这回受到这般对待,怕也是会将所有怨怒系数洒到他儿子头上。
陆母就算不了解儿子,却是知道男人的性子的。对男人用不得强,阿璃若纠缠不休,非要找儿子讨个说法,后面必然恩断义绝。这样,倒是解了后顾之忧,也是不错。
可怜的陆焕之并不知道陆母的算计,以为母亲真的妥协了,屁颠颠去找阿璃,绿莹跟出来,提醒道:“娘子手上戴着一枚戒指,那宝石很是漂亮!”
陆焕之狠狠瞪了她一眼,绿莹缄口,目送他离去。
陆焕之临得门前,却忐忑起来,一时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如何劝解妻子,便在门前顿住了。
反倒是阿璃从里面发话,“进来吧,我有事与你说。”
声音十分平静,也辨不出一丝怒气和怨怼,陆焕之稍稍安了心。
陆焕之推门,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阿璃坐在矮几前,神色疲惫,也不看他,只将刚写好的东西往对面推了推。陆焕之立刻到她对面坐席跪坐下来,看得面前娟秀字迹,大脑嗡地一声响。
和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