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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故地,在碧落十二宫旧地,一处气势恢弘装饰雅致的殿堂正在兴建,宛郁月旦和碧涟漪正在巡视工程进度,许多工匠或雕刻木柱、或起吊屋梁,十分忙碌。宛郁月旦虽然看不见,但听那敲凿之声也大概可以想象是怎样兴盛的场景,碧涟漪边走边简单的转述江湖局势,唐俪辞在好云山大胜风流店,俘获风流店红白衣役使百余人,柳眼被沈郎魂劫走失踪等等。现在江湖中最为重要的事,是猩鬼九心丸的解药,就算风流店完败,没有寻获解药也无法解决猩鬼九心丸流毒无穷的难题。宛郁月旦微笑静听,并不发表什么意见,缓步行来,即使路上有什么木料、石块等障碍他也能一一跨过。江湖中风起云涌,唐俪辞翻云覆雨,风流店一败涂地,于宛郁月旦而言都只是微微一笑,就如他跨过一块砖瓦、衣袂鞋袜俱不沾尘。
“宫主,有一位姑娘求见。”一位青衣弟子面上带着少许诧异之色,向宛郁月旦道,“我已向她说明宫主有事在身,不便见客,她说她是风流店的军师,要和宫主商谈江湖大事。”宛郁月旦眼角的褶皱微微一舒,“原来是风流店红姑娘,请她到碧霄阁稍等,上茶。”青衣弟子讶然道,“宫主您真要见她?可是她……她不知是真是假,万一是计……”宛郁月旦温和的微笑,“那请碧大哥陪我走一趟。”碧涟漪点了点头,两人一起缓步而去。
碧霄阁是碧落宫这偌大一片殿堂中最高的一处楼阁,已经建好月余,宛郁月旦在巡看工程之余,偶有会客都在碧霄阁中。此楼白墙碧瓦,高逾五丈,洁净淡雅,虽没有什么精细出奇的花纹,却自有一份高洁潇洒。一位白衣女子临窗而立,肤白如雪,眉黛若愁,远远观来,自成风景。碧涟漪陪宛郁月旦缓步而来,抬头望见,心头忽而微微一震,说不上什么滋味,心神若失。他在碧落宫中护卫两代宫主,共计三十三年,向来尽忠职守,别无他念,此时忽然兴起的一丝倾慕之心,无关是非善恶,只纯粹为了那一眼的惊艳。
红姑娘临窗远眺,目光所在却都在宛郁月旦身上,高阁之下微笑而来的人果然是如传闻中一样纤弱稚嫩的温柔少年,她秀眉微蹙,究竟要用什么样的说辞,才能让宛郁月旦助她一臂之力?宛郁月旦是什么人?枭雄。面对枭雄,她最好说的是实话。
不过多时,宛郁月旦拾阶而上,身边一位碧衣人俊朗潇洒,看模样应当是传说中的“碧落第一人”碧涟漪。红姑娘颈项微抬,对宛郁月旦颔首示意,却不行礼,“宛郁宫主,久仰大名,今日一见的确名不虚传。”
宛郁月旦好看的眼睫微微上扬,有人递上两杯清茶,宛郁月旦先在椅上坐下,微笑道,“红姑娘请坐。”碧涟漪在他身后站着,目不转睛的看着红姑娘。红姑娘却是目不转睛的看着宛郁月旦,“宛郁宫主待我如上宾,可见碧落宫名扬九霄之上,并非是侥幸,当今天下能平心静气见我一面之人不多。”
“呵,红姑娘何等人物……”宛郁月旦道,“远上碧落宫要说的话,必定是值得一听的。”红姑娘端起茶喝了一口,“不错,我远道而来,只为向宛郁宫主说明风流店的真相,并希望得宛郁宫主一臂之助。”宛郁月旦微笑道,“哦?红姑娘希望得我宫一臂之助,可有合适的理由?”红姑娘道,“猩鬼九心丸的解药,算不算一个好理由?”宛郁月旦略静半晌,过了一阵,他柔声道,“猩鬼九心丸的解药的确是一个很充分的理由,但红姑娘为何不求助于中原剑会,而要求助于我碧落宫?相信这样的理由,剑会邵先生要比我感兴趣得多。”红姑娘盈盈一笑,“只因我相信猩鬼九心丸的解药,对于碧落宫的帮助要比对中原剑会大得多,好云山上是中原剑会力败风流店,宛郁宫主如当真有心回归中原立王天下,猩鬼九心丸的解药是一颗兵不血刃的好棋。”宛郁月旦眼角好看的褶皱微微一舒,“这个……”
红姑娘轻轻叹了口气,她秀雅清绝的眉目顿时涌起了一种抑郁之色,“实不相瞒,风流店遭逢大乱,主人受人排挤陷害,已失去行踪。如今主持店内大事的已不是主人,而究竟是什么人,我也不大清楚。”她抬起头来,凝视着宛郁月旦,“猩鬼九心丸是主人亲手所制,所以要得解药,必定要主人亲手炼制。我希望得碧落宫一臂之助,寻回主人,碧落宫得猩鬼九心丸的解药,扫荡风流店称王天下,只要在得药之后放任主人离去,我愿自此为始尽心尽力辅佐碧落宫称王天下,纵使粉身碎骨,在所不惜。”她朗朗而谈,一字一句皆是出于肺腑,“我之所言,句句出于至诚,若有欺骗之处,上苍罚我今生今世不能再见主人之面、永远不知道他的安危下落,日日夜夜不能安睡,直至老死。”
她竟然发下如此毒誓,并且如此淡雅自持的年轻女子,在外人面前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主人”的倾慕爱恋之情,为他万里奔波、为他背身投敌、为他甘冒奇险,痴情厚意绝非常人所能想象。而对这般女子而言,实在没有比“今生今世不能再见主人之面、永远不知道他的安危下落,日日夜夜不能安睡,直至老死。”更为恶毒的毒誓了。宛郁月旦柔声道,“贵主人可是黑衣琵琶客柳眼?”红姑娘颔首,“宫主若当真识得他,就知道他其实不是坏人,所作所为一半是偏激使然、一半是受人利用。”宛郁月旦道,“原来如此。”世上有人为柳眼所作所为辩护,只怕一百人中有九十九人觉得荒谬可笑,宛郁月旦却是诚心诚意的说了一句“原来如此。”红姑娘微微一怔,只觉和此人说话,一不会担心被反驳讽刺、二不会厌恶他身居高位、三不会畏惧他变脸动手,这位名动江湖素有铁血之称的碧落宫主,谈吐之间令人如沐春风,心情平静。长长吐出一口气,她又淡淡喝了口茶,“风流店究竟是如何兴起,我也并不明了,三年之前我做客芽船茶会,结识了风流店下一位白衣女郎,一丝好奇之心让我涉入其中,自此不能自拔。当年我在风流店飘零眉苑故居,见到了前所未见的奇妙机关、匪夷所思的毒药怪虫、还有几位谈吐武功都不俗的蒙面人。我虽非江湖中人,却也略解江湖中事,知道是遇上了奇人,但并不知道他们面貌如何、是何姓名。其中有一人黑帽盖头黑纱蒙面,那一日是我好奇,在他专心作画的时候突然揭去了他的面纱……”她的语声微微一顿,过了一阵子才低声道,“而后我呆了很久,低下头的时候才看见他画了一个骷髅。”
“他就是柳眼?”宛郁月旦很有耐心的柔声问,虽然答案呼之欲出。红姑娘点了点头,“他就是柳眼,他……是一个美男子。”宛郁月旦微笑道,“传闻柳眼惊艳之相,能为千百女子为他倾倒,那必定是世上少有的容貌了。”红姑娘低声道,“但……他眼里别有一种缺憾,似是人生之中缺少了最重要的东西,让他一生都不会快乐,我想我那时……很想成为能让他展颜欢笑的那个‘东西’。”她轻轻叹了口气,“当时他是风流店的客人,而那时风流店的真正主人究竟是谁,我至今也不知道。未过多时,柳眼就开始为风流店配制毒药,风流店中的白衣、红衣女郎越来越多,初成规模的同时,那些蒙面人却一个一个渐渐失去踪迹,柳眼成了风流店的主人,而东公主抚翠、西公主西方桃,甚至白素车、红蝉娘子这等人物却一一加入风流店,我一直怀疑这些新入门的贵人中有几人便是当年的蒙面人,但至今未能查清究竟是谁。不管是谁,交替身份的用意只在让柳眼成为众矢之的,成为代罪之羊,真正的罪人潜伏帮众之中,只让人嗅到气息,却看不见脸,最为可怕的事莫过于此。”
“红姑娘的意思是好云山之战正好印证此点――有人将柳眼作为弃子抛出局外,风流店轻易大败乃是另有所图,是么?”宛郁月旦一双清澈好看的眼睛似乎真的凝视着红姑娘,那认真而稍微有些稚嫩的神态让人说起话来分外自信和顺畅,红姑娘幽幽叹了口气,“不错,败了的只是柳眼,不是风流店,江湖赢了假相,却只怕会输给真相。”宛郁月旦眉头略扬,“姑娘以为何谓真相?”
“真相……就是谁也不知道这件事的主谋会做到哪一步……”红姑娘幽幽的道,“或许……风流店和柳眼都只不过是他的一步棋,一步随便就可以抛弃、只是当作垫脚的棋。他究竟是谁?真正图谋的是什么?日后又将会怎样?要多少人为他而死才足够?宛郁宫主,我不想与这样的人为敌,但此时不为敌,日后真相破裂之时,只怕已无还手的余地。”她眼波凄然望着宛郁月旦,“猩鬼九心丸的解药、风流店的真相、江湖未来的隐患加小红一条命,换主人一身平安,宛郁宫主你……换是不换?”
宛郁月旦眼睫悄悄的上抬,过了一阵,他道,“这个……就算我答应了你,也是骗你的。”红姑娘浑身一震,宛郁月旦也轻轻的叹了口气,“有些人一生能不能平安,非但不是你我说了算数,只怕也不是世人说了算数,也不是他自己说了算数的……”他很温柔的再叹了一口气,“谋士只能谋一时之势……”
“宛郁宫主……”红姑娘站了起来,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了下去,“那不谈局势,小红求你救他一命!就算是宫主你大慈大悲,发宏愿救一世人。”她这一跪,碧涟漪吃了一惊,宛郁月旦伸手将她扶起,“我能帮你寻人,但不能帮你救他。”红姑娘的泪水夺眶而出,已是喜极而泣,“多谢宫主!”碧涟漪看在眼中,摇了摇头,如此一个痴情女子,却是误入歧途,当真可惜了。
会谈之后,宛郁月旦交代宫中弟子为红姑娘安排一处客房,若有柳眼的消息他会前来通知,至于风流店错综复杂的内幕,他要她写成信笺,列明疑点和可能,寄往好云山。红姑娘一一答允,碧涟漪将她送到客房,看了她一眼,飘然离去。
红姑娘入住客房,情不自禁长长吐出一口气,宛郁月旦真是难以撼动,饶是她真情流露哭成如此模样,也不能博得他丝毫同情,思路依然冷静清晰。如此人物,必定要为尊主除去,她站在窗前静静的思索,不管风流店中究竟是谁在捣鬼,只要柳眼活一天,她就要为他夺回风流店控制之权,然后为他夺取天下。
天下……是一个充满诱惑的词,谁能相信婢女小红会有染指天下之心?她却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已有了,只是当年有心染指天下是为自己,而现在是为自己深爱的男人。她从小就很聪明,谁都赞她聪明,聪明的意思就是她会比普通人更轻易能做成自己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