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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杨垂压,桃李间枝,湖内有各色鱼不知凡几,夜色之下,鱼游戏水,鳞挑月光,一位华服少年带着几个护卫坐在湖边夜钓,丫鬟们打着扇子吹着香风,护卫们就着林木架起柴薪烤着白日里打来的兔子等猎物,享受着春夜里的半夜悠闲。
今日是谷雨,早上也果然下了雨,此刻尤带湿润的泥土有沁人心脾的芬芳,丫鬟们颇为兴奋地发现,山林之中长出了好些香蕈来,忙不迭挑着品相好的采集来,打算熬一锅寻珍汤,加些猎来的鹧鸪雀子。不多时,鱼也得,兔也得,汤也得,埋在泥土里做叫花鸡的鹧鸪也走起喷香。华服少年心满意足地坐在帷幔之中,对心腹们道:“五哥最会玩,这样春风夜钓,新鲜食珍,配着这山水月色,果然显得这朴素的烹调之法,竟有绝仙之味啊。”
那新生的菌子伞下还沾着点儿翠绿的苔,鲜得连鹧鸪肉的味道都闻不见了,华服少年心满意足吃了好几大朵儿香蕈,又狠狠啃了一条兔腿,一只泥巴鹧鸪,吃了两条鱼才算完。
“王爷,快亥时了,咱们该回邈园了。”大丫鬟绿腊提醒。
春时两山之茶,以龙井为最,明前龙井固然金贵,但谷雨的雨前龙井却更易得些,因而也是广受追捧,邈园里的雨前龙井倒是新得的,朱橚两口子便邀请幽篁里众人与鬼怪们一同在观鱼庄观夜水高月,品雨前雀舌,一同吃个夜宵。
茶的确是雀舌,一芽儿两叶,可今昭喝得不是滋味,她总能想起这个名字,也属于一个神秘强大疯狂可怕的人。
倒是利白萨这些日子耳濡目染,也有点见识:“这水可是虎跑泉?”
老周露出讥笑:“泉水烹茶,讲究鲜冽,虎跑泉运到这里,还能鲜?你以为你的大自然的搬运工么。”
利白萨嘿嘿笑:“要是虎跑泉这样好,我还真愿意跑一次,搬运点儿虎跑泉回来。”
“笋鲜来了!”今昭拍手。
幽篁里雨后的春笋新鲜摘下,用金花腿烧炖,以竹叶为柴薪,那种鲜美自然的滋味,仿若风摇碧浪,雨过绿云,雉歌春阳,鸠呼朝露,那种清澈开明,绿意满胸。委实能令人多添一碗好饭。
正吃得酣畅淋漓,忽然有鬼仆来报:“王爷,齐王殿下,突然腹痛如绞,已经昏死过去了!”
哗啦——
无边豪雨同时自天际泼落,朱橚霍地起身:“良医如何说?”
鬼仆一脸凄惶:“刘良医已经开了药,却束手无策,李良医又趁夜去瞧,却说,却说齐王殿下印堂阴晦不明,恐怕是鬼祟!”
朱师傅与玉卮蔓蓝鬼王姬四人起身:“我们也去看看吧。”
朱橚的弟弟齐王朱榑是因为身体不太好,前阵子来邈园疗养游玩的。朱橚瞧着他一身阴祟之气,应当是宫里沾染了太多,便竭力相留,朱榑便不再推辞。这些天来游山玩水,接近天然,本来是已经大好了,傍晚时分还去湖边夜钓取乐,谁曾想不过是半个晚上过去,这会儿那温润少年,便成了一个面色蜡黄,生气了无的躯壳,除了心腹处还有起伏,简直已经看不出他还活着。
“花李郎,在我们面前便不要藏掖了,你以为何?”朱橚瞧着戏子鬼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那戏子鬼重重叹口气,朱橚这会儿也摸出了端倪,两人面面相觑,朱橚无奈扶额:“总之,先不要再催吐了,恐怕吐不尽,更麻烦。我先下针,稳住了再说。”
朱师傅拿起桌子上那张丫鬟写的饮食单子,上面列着今日齐王朱榑吃过的所有的东西,朱师傅在夜钓野味那一块儿仔细看了看:“派人去了么?”
戏子鬼点头:“凡今晚的鱼肉菌子,都令人去采了来。”
朱师傅面色泰然:“放心,他是死不了的。我为齐王之时,曾见起居记录,第一代的齐王能获得异能,便是因为与仙人有缘,习得仙术,后名义上废为庶人,实际则依旧以齐王之尊起居,为朱家皇族驱鬼问神。他若是在此时死了,历史的道标,便会不一样了哦。”
蔓蓝和鬼王姬瞧着朱师傅脸上的笑容,齐齐打了一个寒战。
是时,那些鱼也从同一个池水里捞了数条,那兔又捉了一窝,那菌子也采了好些篮,剖鱼宰兔切菌子,想要瞧瞧是否这些食材,有什么端倪。
清平馆一干人齐齐围在齐王住的客院淡山凉晚,瞧着陈清平以分花绣锦的细致手法,将那些食材一一解剖开来。不一会儿鱼和兔已经都片了片儿,陈清平干咳两声,一番刀工剥皮剔骨后,手指间只有淡淡血水,那些主要经络血管,竟然还留存不破,相连如常。众人各自去查验这些池鱼兔子,最终,一无所获。
众人面面相觑,各自叹息,陈清平一抬手拦住鬼仆:“等下别丢。”
今昭以为陈清平有什么发现,也伸着脖子去看鬼仆手里收拢起来要丢掉的鱼肉兔肉。
陈清平抬头,神情专注:“此鱼鲜嫩,兔肉肥厚,一会儿吃了吧。”
今昭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卫玠眉头微蹙,转向那一段树木:“再就是这些菌子了,这些东西不过是一个晚上催生,这树也并无问题……”
“那问题,就是这些菌子么?”今昭拿起一个香蕈来,还未凑在眼前,就被陈清平劈手夺下。
太岁只觉得眼前一花,那香蕈就已经落在了案板上,被陈清平的刀插了一个正着。
切开的香蕈伞满尾肥,一看就是春日里吃饱水分的好货色,然而从头到尾,这香蕈也并无不同。
“有什么问题?”利白萨觉得中国的神神怪怪真是脑洞大开,吃个野餐也能吃出毛病来。
“适合炖鸡。”陈清平很直白地回答。
“……好吧,姑且都切开看看。”今昭提起那篮子香蕈,一个一个摆出来,也不知道摆到了第几个,忽然有一个声音骂:“两个蠢材鸣翠柳!一行仙家窝里瞅!”
那声音很小,弱不可闻,要不是今昭是太岁,又离着香蕈很近,大约也会听不到——除了陈清平,似乎别人都没有听到,还在谈论着旁的事情。
陈清平低头看了看已经切开的香蕈,又看了看今昭手里的那一枚,极快地夺过来:“不要再碰。”说罢,干脆连整个篮子都抢了过来。
今昭一脸茫然。
陈清平微微瞪了瞪眼:“站远点。”又看了看今昭一瞬间的苦脸,“有古怪,你往后站站,不安全。”
今昭正要反驳她好歹也是一只太岁,却又听见那个细弱的声音用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语气喊着:“呦呦呦!昨夜星辰昨夜风,今日奸情厨房中!”再听这声音,的确是很有古怪,因为听上去虽然细弱,可并不像是一个人喊出来的,反而像是好多人一起喊出来的!
哪来的“好多人?!”
陈清平与今昭面面相觑,视线一撞,两人都有点觉得脸热。
那个声音又细细地喊:“白日依山尽,奸情入海流!欲懂少年心,还请褪裤头!”尽管声音依旧很小,却喊出了粉丝们看演唱会的气势来,万人齐声。且这内容之下流,简直令人不忍直视!
今昭循着那声音,终于发现,那声音是从陈清平手里那个蘑菇里发出来的。
陈清平示意大佬们过来看,自己则弃刀不用,捏住那香蕈,轻轻一掰。
“啊——”以老宋为首的密集恐惧症患者们纷纷倒地。
那蘑菇一掰开,便能瞧见,蘑菇伞下沾着好多的青苔,而那些青苔一直沁入了伞内,一掰开那蘑菇,便有好些极其小极其小的东西,从那些青苔钻了出去,在案板上列阵,铸起了一块儿一块儿的青苔,钻在青苔里不见了。
朱橚眼疾手快拿起刀,从案板上刮下一块儿青苔,将刀刃横起,凑上与众人细细观看。
只见那刀刃上的青苔里又跳出好多的那种极其细小的东西来,因为刀刃是金属,似乎也没有办法做青苔为堡垒,那些小东西便站在刀刃上破口大骂:
“愚民!愚民!惊起一伞菌露!”
“两屋蠢货装不住!一厨愚民翻过山!”
“问君能有几多蠢!恰似汝等愚民炕上滚!”
“嘈嘈切切错杂弹!汝等白烂装上盘!”
“朝来寒雨晚来风!智力谢了秃顶太匆匆!”
“垂死病中惊坐起!不忍见汝智力无!”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汝脑壳塞住!”
透过朱橚拿出来的透镜,这些细小的生物细细看去,分明是毫厘高的小人儿,眉目俱全,锦衣华服,各个捧着心口在高声叫骂,音色齐整如一,气势表情都十分澎湃。而那些苔藓,也根本不是苔藓,而是类似于鞭子披风刀剑之类的绿色兵刃,只是因为太过细小,簇拥在一起,才看上去像是苔藓。
“这是……菌人?”卫玠表情颇为玩味,“拿些上等菌子来养着,不然这群小东西报复起来,可是十分麻烦的。尤其不能害其性命,用毒用药。”
朱橚瞧着这些小人儿的大小,面色一肃:“可有什么法子,既不会伤及这些人,又能让他们离开齐王的肚子?”
卫玠看了看这些菌人,摇了摇头:“菌人喜欢珍稀菌菇,也许用菌菇引诱,是个法子。然而以齐王的状况,若不尽快,只怕有性命之忧。”
“若是开腹,以菌菇诱之,这是白泽的手札上记载的罢?”朱师傅皱眉问。
卫玠看了看朱师傅,又看了看朱橚:“值得一试,只是,你们谁会开腹?”
黄衣鬼眉开眼笑:“王妃会啊!王妃连断手断脚都能缝回去!”
麻衣女鬼一推黄衣鬼,推掉他头颅,啐道:“王妃怀着身子,这几日就要临盆,如何能行这等熬心血厉之事!”
黄衣鬼的头不服地在地上滚着叫:“可是王爷,若是齐王在咱们这里出了事儿,咱们的麻烦,可就不是改个封地能解决得了!”
“我来。”陈清平突然开口,“牛取黄,狗取宝,鹿取麝,事同一理。”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那菌人的大合唱又响起:“八毫厘刀,血和肉,三刻钟时候,活与死!王师北定中原日,厨子你是好汉子!”
“……”
“云想衣裳花想容,开腹一寸可就行!”
“积雨空林烟火迟,肚里蘑菇塞一只!”
“莫愁前途无知己,等个一刻再洗洗!”
那些菌人在诸人置办开腹事宜的时候,齐声高唱,听那唱词的内容,却是好心意地指导,应该怎么做。只是这唱词实在令人无语,就是淡定如陈清平,也在洗手的时候听见“血沫乳花腹上沾,好帅厨子切腹难!”这句时,差点将手里的胰子给丢出去。
待到要行事之际,各色物件已经备齐,一应沸煮以秘药消毒,陈清平两眼一闭,再睁开的时候,大家觉得陈清平瞧着齐王朱榑的表情,已经和瞧着一头死猪没两样了。有见识的几位在屋子里给陈清平打下手,今昭这种宰割兔子都嫌弃手软的,留在外面为男神掠阵——主要是负责不要让菌人们接近那件屋子,否则正在开胃的时候听见一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一只王爷活不来”,估计陈清平会顺手把胃给摘了。
“自在飞花轻似梦,活着出来真高兴!”
“春江潮水连海平,好好出来那就行!”
一番手术做完,藏在蘑菇里跟着出来的另外一批菌人与原来那一批相见欢,今昭嘴角抽搐,原来菌人说话都是这样,这不是部族特色,而是民族特色啊!
一时间有玉卮朱师傅卫玠陈辉卿这样的高手在,又有朱橚本人和戏子鬼花李郎,齐王已经安然无恙,原本应该出现的伤口,也因为大神的时间法术而根本没出现过。只是不多会儿齐王醒来,嚷着好饿好饿,那是因为他的身体时间调成了谷雨这日夜钓之际,那会儿他刚撑好鱼竿,还没吃那一肚子珍馐野鲜。
这些之于今昭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陈清平体力不支,又需要小太岁去二十四孝,端茶递水。
瞧着陈清平,今昭欲言又止。换做从前,陈清平对这种事情应当是不闻不问的,更不要说像今天这样,原本身体不行,还要勉强去做。
也许是她迟钝,也许是她多心,可是这一刻她真的发现,原来以为会一直那样高踞神坛,烹饪天下的人,已经在她没察觉的时候,开始慢慢改变。
啊应当不会变成朱师傅或者老宋吧。
太岁不仅脑补了一下陈清平笑得温柔腹黑,或者笑得阳光灿烂的样子,片刻后,她打了一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