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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渡之月形如钩,西渡之月形如盘,一钩一盘是一月。
南来之水亮如银,北去之水亮如银,此水此水是此水?
“现在的我,是我么?”
宿平站在湘水的西边,望着江面月照之下银光粼粼的细波,脑中翻现着这三个多月以来的一幕幕:射伤张大少爷一只耳朵,被张员外家丁追捕,风雷聚一气连射十五箭,洞庭湖大闹龙舟会,亲历上万官军剿寨,一路逃往南岭传讯时的突围解围……想起这些,少年不禁喃喃自问。
却是没有人回答。
这也不怪少年如此作想。一年之前,他还是个无忧无虑的乡村少年;三个多月前,他还在半山沿的家中一边射着木块、练身,一边做着禁军的美梦;只是那日一过了湘水――就这一水之隔,便仿佛踏进了另一个天地。虽然每天依旧还是晨跑、俯卧撑、引体向上、射箭,但身边的人已变了,十五年朝夕相对的父母、妹妹,变成了一窝所谓的强盗贼寇。不仅如此,这些“贼寇”中还有人教会了他“刑屠拳”、“花落箭”、“十锣妙妙指”,甚至骑马,就连手中的竹弓也换成了新的柞木弓,腰间的竹箭也变成了桦木箭。
“他们到南岭了么?搬到救兵了么?”
还是没有人回答。
正想间,忽觉后头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宿平转头过去,就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这张面孔相较一年之前并未有太多的变化。这张面孔的主人教会了他第一次晨跑、第一次俯卧撑、第一次握弓、第一次搭弦、第一次引体向上、第一次打猎;这张面孔的主人为他做了第一个木决、第一把竹弓、第一囊竹箭;这张面孔的主人替他指了人生的第一条道路。
少年轻轻地道了一声:“邱叔叔……”
“嗯……高了、结实了、黑了、俊了――第一眼我差点没认出来!”邱禁也深深地看着宿平道。
少年展颜一笑。
“怎么?想你那些朋友了?”邱禁似不经意地望着湘水对面道。
“唔,也不知……”少年刚说了一半,豁然心中一颤,失声道,“邱叔叔!你知道了?!”
“哎,果然没有猜错。”邱禁转头,又见宿平神情戒备地四下张望,便道,“我来时已经看过了,没人。”
宿平这才松了口气,忙问:“邱叔叔,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初时确未察觉,直到那挟制你的男子让我与你调换,你却没有出口阻拦,便知事有蹊跷,再把前前后后又想了一通,这才猜出了个大概,没想到、没想到……”邱禁摇头道。他方才在厢军收兵、渡河之时,均不与宿平交谈过深,就是怕的人多耳杂。
“我没有出口阻拦,怎地就有蹊跷了呢?”宿平道。
“那人若真是个穷凶极恶,你还肯让我与你调换么?”夜下,邱禁一对漆亮的眼睛看着少年。
“自然不会!”宿平想也不想,愣了一下,又恍然道,“原来如此!――看来我还是演砸了。”
邱禁释怀一笑:“得亏你演砸了,不然……臭小子害得我白白紧张了好一阵!”
少年当下也不隐瞒,只把如何射伤了张大少爷,如何被雷敢指搭救,如何上了风雷寨,如何大闹龙舟会,如何突围来此,甚至与红叶、法华、叶陌路学艺等等之事,全部说了出来,当然,也不是一滴不漏――这一滴,便是他对那舒云颜说不清、道不明的懵懂情愫。
饶是邱禁向来定力过人,却也一路听来,震惊不断,错愕连连。
宿平说完便看着邱叔叔,本想他会对自己赞赏一番,没料却等来了他三句与那“赞赏”二字毫不相干的话。
“‘刑屠拳’我也有所耳闻,是极为霸道的外功,天下间会这套拳法的并没有几个,更说不定就剩下了那三寨主与你二人而已,是以今后千万不要轻易在人面前显露!”
“原本我想趁此机会,让赵都头收你到他马军都下习练骑马射箭的本事,不过,眼下看起来谁教谁也说不准――却是件好事!”
“这些事情、这些人物,万万不可再对旁人提起,便是到了衡阳,见了你侯大哥,也要保密!”
少年听了点头不已,心中又是一阵温暖。
“哎,看来我老了……”
“邱叔叔,你怎地与法华叔叔一样。”
“不,他比我厉害得多。”
“我是说,你们怎地都总说自己老了,但明明一个也不老啊。”
“谁见了你,都觉着老得快。”
“邱叔叔,我教你‘刑屠拳’吧?”
“不学、不学!还有那‘花落箭’、‘十锣妙妙指’也是一样!都是私学,不能胡乱传授别人。”
“邱叔叔,你可不是‘别人’!”
“哈哈……你小子嘴是越来越甜了,可我脑子却没晕。”
“……邱叔叔,今天我不能练引体向上了。”
“你还没忘?”
“如何能忘?邱叔叔教我的东西,我这辈子都不会忘的……敢指大哥还在风雷寨为我搭了个吊环架呢。”
“天天练?”
“自然天天练了,不止引体向上,晨跑、俯卧撑也都一样。”
“方才却为何没说?”
“去年你走的时候我在练,眼下你来得时候我还在练,便如吃饭睡觉一般――嘿嘿,邱叔叔,莫非你还想听我吃的什么饭、睡的什么觉么?”
“亏你还有些良心!――不过你这张嘴,不但甜了,而且油了,油嘴滑舌的油。”
“我可没油嘴滑舌,吃饭倒是一般,那睡觉还真有些不同,也不知敢指大哥这些日子还能睡得着么?……”这一句,宿平却没有说出口来,只在心里想着。
……
与此同时,南岭的一个厅堂。
十余人站在厅堂的下首,法华、雷敢指、舒云颜、凌雨四人俱在。
堂前中间,只有两人。一位站着的是身着羽蓝长衫、冠插一簪、面容清雅的中年男子;一位坐着的是头梳道髻的青服老者。这老者须发皆灰,脸却红润不枯,叫人猜不出年纪,正笑吟吟地听着下面的人说话。
“爹,风雷寨不会有事吧?”舒云颜道。
“明日一早,便会有六千兄弟出发,应是足够了。”那中年男子回道,却是向着他身前的雷敢指笑了笑,“――敢指你不必担心,风雷寨的兄弟便是进了牢子,我也定将去那袁州府解救出来!”
雷敢指拱手道:“多谢师父。”
此人正是三山二岭的南岭岭主,舒秋清。
舒秋清见雷敢指兀自有些愁眉不展,脸上却笑意更甚:“敢指,你连你师父的话都不信了么?……那这位老爷子呢?”说着,回身把手一引,朝向坐着的老者。
“这位是……”雷敢指眨了眨眼,却是没有认出。
“是右玄老!”舒云颜抢道。
“右玄老”三字刚一出口,顿把雷敢指与法华吓了一跳。四寨主还好,只是朝着老者一个大躬身,雷敢指居然直接双膝一弯,就要跪下。
只是方才跪到一半,突觉眼前一花,膝盖仿佛碰到一团棉花,却也是磕之不动、弹力骇人的棉花,转瞬又被弹将了回来,站直身体。再抬头之时,那老者已然到了自己对面。
“弟子眼拙,拜见右玄老。”雷敢指声线微颤。
“哈哈,孩子不必多礼。”老者展颜一笑,又道,“我对这些打来打去的不感兴趣,你倒是给我说说那个叫做宿平的小娃娃,他有些什么故事?”
雷敢指一愣之下却不敢迟疑,忙将自己从宿平口中听来的半山沿说起,直到南岭路上所发生的一切,通通讲了一遍,听得老者连连点头。
“这少年性情淳朴,又难得如此刻苦,当真不错。”舒秋清赞道。房内其余几个南岭之人也是这般想法。
法华却是心中一动,又把少年推掉自己送他的镖师贿银和龙舟大会黄鹤杳的赏银、要返教自己拔箭的技巧――这两件事情不着痕迹地补插了几句。
“原来那人就是他以前说的邱叔叔么?”舒云颜此刻方才醒悟过来。
凌雨看了少女一眼,轻轻摇头一叹,这回却是没有拿话顶撞她。
“这么说,他是去了衡阳?”老者捋须道。
“应该是了。”雷敢指回道。
“好极、好极……”
……
次日天亮,宿平与邱禁沿湘水南北跑了一个来回,又一起做了一趟俯卧撑。少年又仿佛回到了去年夏天的那段日子。
卯时一到,厢军动手拔营。
原来昨晚赵都头所谓的“打道回营”,只是从湘水边的西岸虔州返回东岸衡州境内的临时营帐,并非真的就回到了厢军本营。
衡州厢军马军都头赵其风看着正在一旁帮忙的宿平,对邱副都头笑道:“我说邱老弟,你自己不来我都下也就罢了,我看你的这个侄儿背着弓、挎着箭,看来小小年纪也是不凡!怎样?不如让给我得了?”
“不给、不给,谁都不给。”邱禁笑道。
“我说你这人!怎地跟那詹鸟人一个德性!吝啬的很!人家不放你,你也不放他!”赵其风气道。
这赵都头大三十的年纪,看得出来确实十分喜欢邱禁。其实这次领命前来,上头只给了他一人密令,要他不管能抓住几个贼寇,但一定要放走一两个。赵都头也不管为何军中会下这个密令,也不管为何沈指挥使不派詹纳司这个正都头前来而派了个副都头,他也不把这话于自己都下的任何一人说漏,却只告诉了邱禁,让他帮忙出谋划策。真还别说!这邱禁果然是个“福星”。就在他为那贼寇太少、眼见无法放跑一个的焦头烂额之际,没想到却蹦出来个“侄儿”遭人挟持,轻轻巧巧地化解了这一难题。
只是赵都头却是不知,邱禁听完这个密令,心里一片雪亮!虽然他不清楚这个密令的源头――是因为袁州通判樊马良要报私仇,给衡州知府通了书信要求拦截贼寇,而衡州知府得了书信,尽管知道朝廷围剿风雷寨只是做个样子,却不得不照做,否则就会落下“不作为”的口实,少不得被樊马良参上一本,无奈只好令沈朗命人执行――但邱副都头明白,这之所以是个“密令”,是因成与不成,赵都头和他都将承受渎职之过:若是按着密令,拦下了贼寇却又放跑一两个,让那贼寇报信成功,沈朗便可耍赖拒认“密令”一事,赵都头与他必然受惩,若是贼寇凶猛、成功逃脱,厢军死伤不说,带军之人仍要领罚。此乃无解苦差,沈朗自然不会派出他的心腹詹纳司,而是让邱禁替罪。
“詹鸟人?可是那大萝卜?”宿平那边听了赵都头的话,立马抬头问道。
“你还认识詹纳司?却又为何叫他大萝卜?”赵都头奇道。
“大萝卜么……就是因为他长得白!”宿平如今机警得很,不待邱禁朝他使眼色,便已急忙改口。
“詹纳司白么?……不过‘大萝卜’这名字倒也有趣。”赵都头不疑有他,哈哈一笑。
众厢军忙了一个时辰,终于收整好了行装,徐徐上路,朝着衡阳城进发。
这一路上,宿平都是步行,倒有些想念起“大硬”来了。不过有邱叔叔在他一旁陪伴,却不寂寞。
又是一天酉时日落。
行人越见越多。
前方出现了一堵城墙,城墙之下有城门,城门两侧有兵士,刀枪卫立。
“邱叔叔,这便是衡阳城么?”
“不错,咱们到了。”
宿平望着这横捭雄壮的城墙,突然眼睛一亮:“这城楼好高!半山沿的那些屋子见了它,都变成泥草垛子了――邱叔叔,‘黄泥圬三尺,青岩砌十丈’,你说的‘青岩’,便是那一块块、叠成这城墙的大石头么?”
邱禁微微一笑,只抬头目视前方缓缓而道:
“衡阳城的城墙虽高,却只有五丈。”